白话版《聊斋志异》·卷四 公孙九娘

于七失败后,因这桩案件受牵连而被杀的人,以莱一陽一、栖霞两县为最多。有时,每天搜捕几百人,都被杀在演武场上。鲜血满地,一尸一骨纵横。有的官员发慈悲,给被杀者捐出一笔钱买棺材。于是,省城棺材铺里的棺材都被购买一空。那些被杀者大都埋葬在城南郊。

康熙十三年,有个莱一陽一的书生来到济南。他的亲友中,有两三个人也在这里被杀。他买了些纸香祭品之类,来到城南郊累累荒坟之中,祭奠那些死者的魂灵。晚间,就在荒坟旁的一座寺院中。租赁一间房子住下。

第二天,莱一陽一生因有事进城去了,天很晚还没回来。忽然有一位少年来访,见莱一陽一生不在寓所,摘下帽子,鞋子也没有脱,就仰躺在床 上。仆人问他是谁,那少年闭着眼也不回答。当莱一陽一生回到寺院时,天已经很晚,夜色朦胧,什么也看不分明。他亲自到床 边去问,那少年直瞪着两眼说:“我在等你的主人,你在一边絮絮叨叨追问什么?难道我是盗贼不成!”莱一陽一生笑着说:“主人就在这里。”少年听了,急忙起身,戴上帽子整整衣服,向莱一陽一生作揖礼拜,坐下与莱一陽一生殷勤地道寒暄。听他的口音,好似曾经相识。急喊仆人拿来灯火,一看,原来是同乡好友朱生,他也因于七一案被杀了。莱一陽一生大吃一惊,不禁向后倒退,转身欲走。朱生向前拉住他,说:“我与你有文字之一交一 ,你怎么这样薄情?我虽然做了鬼,但朋友的情分,还是念念不忘的。如今对你有所冒犯,望你不要认为我是鬼就猜疑。”莱一陽一生坐下,问他有什么话要说。朱生说:“你的外甥女孤身独居,还没有婚配。我很想找个夫人,几次托人去求婚,她总以无长者作主而推辞了。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,把这件事办成。”

原来,莱一陽一生确有一个外甥女,年幼时就失去了母亲,寄养在莱一陽一生家。十五岁那年她才回到自己父亲身边,后被官兵捕到济南。她听到父亲惨死的消息,又惊吓又哀痛,不久就死了。

莱一陽一生听了朱生的请求说:“她有自已的父亲作主,求我干什么?”朱生说:“她父亲的灵柩,被侄儿迁走了,已不在这里。”莱一陽一生又问:“她过去都依靠谁呢?”朱生说:“与邻居的一位老太太住在一起。”莱一陽一生私下思虑,活人怎能给鬼做媒?朱生说:“如果蒙您应允,还得请您走一趟。”说完站起来,拉住莱一陽一生的手。莱一陽一生坚决推辞说:“到哪里去?”朱生说:“你尽管跟我走就是。”莱一陽一生只好勉强跟他走了。

向北大约走了一里多路,有一个很大的村庄,全村约有几百户人家。走到一座宅院前,朱生停下叩门。立刻有位老太太出来,敞开两扇门,问朱生有什么事。朱生说:“请您告诉姑娘,她舅舅来了。”老太太进去,不一会又返身出来,邀莱一陽一生进去,回头对朱生说:“两间屋子太狭窄,有烦公子在门外稍候片刻。”莱一陽一生跟随老太太进去,见半亩荒院中,有两间小屋。外甥女迎在门口哭泣,莱一陽一生也哭了。

走进屋里,灯光微弱。只见外甥女容光秀丽,白皙如同生时。她眼泪汪汪地望着舅舅,问家中舅母与姑姑都好?莱一陽一生说:“大家都好,只是你舅母已去世了。”外甥女听了,又哭起来,说:“孩儿从小受舅舅与舅母的抚养,恩情未能报答一点,没想到自己先被埋葬在沟里,让人感到愤恨。去年,大伯家的哥哥把父亲迁走,把我弃置在这里,毫不挂念。我一人在这几百里外的异乡,孤苦伶仃,像深秋的燕子。舅舅不以我孤苦之魂可弃,又赐我金钱和锦帛,孩儿都收到了。”莱一陽一生把朱生求婚的事告诉她,外甥女只是低头不语。老太太在一旁说:“朱公子以前曾托杨老太太来过三五次,我也认为这是一门好亲事,可是姑娘自己总是不肯马马虎虎地应下来。今天有舅舅作主,也就满意了。”

说话间,有位十七八岁的姑娘推门进来,后边跟着一个丫鬟。姑娘一眼瞥见莱一陽一生,转身要走,外甥女拉住她的衣襟说:“不必这佯,是我的舅舅,不是外人。”莱一陽一生作揖行礼,姑娘也整整衣服还礼。外甥女介绍说:“她叫九一娘一,姓公孙,栖霞县人。她的爹爹也是世家子弟,后来败落了,眼下也变成了这般穷愁。孤孤单单,事事不称心。我俩很要好,经常往来。”说话间,莱一陽一生偷眼看九一娘一,只见她笑时两眉像秋天新月一勾;羞怯时,脸颊像泛起红晕的朝霞,实在是天上的仙人。莱一陽一生说:“可见是大家闺秀!小户人家的姑娘,哪有这般的仪表风度?”外甥女说:“而且是个女学士,诗词造诣都很高,昨天还给我些指教。”九一娘一微笑说:“小丫头,无缘无故败坏别人的名声,叫阿舅听了笑话。”外甥女又笑着说:“舅母死了,舅舅还未续娶,这个小娘子,你能满意吗?”九一娘一笑着跑出去,说:“这丫头犯了疯颠了。”虽然这话是开玩笑、而莱一陽一生心里对九一娘一颇有好感。外甥女好像也觉察到了,便说:“九一娘一的才貌天下无双,舅舅若不以她是地下之鬼为忌讳,我就与她母亲说说。”莱一陽一生很高兴,但心中老是疑虑人鬼难以婚配。外甥女解释说:“这倒不妨,舅舅与九一娘一是有缘分的。”莱一陽一生告辞时,外甥女说:“五天后,月明人静时,我就派人去接你。”

莱一陽一生出门后,不见朱生。举目四望,下弦的月亮挂在西方天际,在昏暗的月光下,还能辨清来时的道路。只见一座向南的宅子,朱生正坐在台阶上等候。见莱一陽一生,起身说:“静候你好久了,这就是我的家,请里边稍坐。”于是便拉着莱一陽一生的手,把他请到屋里,殷切地向他表示谢意。取出一只金杯,一百粒向皇宫进贡的珍珠,说:“没有其它值钱的东西,就以这些作为我的聘礼吧!”又说:“家有薄酒,这是一陰一间的东西,不足款待嘉宾,很是抱歉。”莱一陽一生说了几句客气的话,就告辞了。朱生送到半路,两人才分手。

莱一陽一生回到住所,寺院中的和尚、仆人都来问他。莱一陽一生隐蹒真情说:“说是鬼,那是胡说,我是到朋友家喝酒去了。”五天后,朱生果然来了。他穿着整齐,手里摇着扇子,像是很满意。走进院子,老远就向莱一陽一生行礼。片刻,朱生笑着说:“您的婚事已经谈妥了,吉期定在今晚。那就烦您大驾了。”莱一陽一生说:“因没听到回信,聘礼还未送去,怎么能匆匆举行婚礼呢?”朱生说:“我已代您送过了。”莱一陽一生很感激,就跟他走了。

两人径直来到朱生住处,外甥女穿着华丽的衣服,含笑迎出门来。莱一陽一生问:“什么时候过门的?”朱生回答说:“三天了。”莱一陽一生把朱生所赠送的珍珠,给外甥女作为嫁妆,外甥女再三推辞才收下。外甥女对莱一陽一生说:“孩儿把舅舅的意思转告了公孙老夫人,她很高兴。但她又说:她已老了,家中没有其他儿女,不愿将九一娘一远嫁,今晚让你到她家入赘。她家无男子,朱郎陪同你去。”于是朱生领着莱一陽一生就走了。快到村的尽头,有一家门开着,朱、莱二人进入堂上。片刻,有人传话说:“老夫人到!”但见两个丫鬟搀扶着一位老太太拾阶而上。莱一陽一生上前欲行叩头大礼,公孙夫人说:“我已老态龙钟,还礼也不便当,这套礼节就免了吧!”她指派着仆人,摆下丰盛的宴席。朱生又叫仆人专给莱一陽一生另备些酒菜。宴席上所陈列的菜肴,无异于人世间。只是主人自斟自饮,从不劝让客人。一会儿,宴席散了,朱生告辞回去。一小丫鬟为莱一陽一生引路。进入洞房,只见红烛高照,九一娘一身着华丽服装,凝神在等待着。两人相逢,情谊深长,极尽人世间亲昵之情。

当初,九一娘一母子被俘,原准备押送到京城。至济南,其母难忍虐待之苦,就死了。九一娘一在悲愤中也自一杀身亡。九一娘一与莱一陽一生在枕席上谈起往事,哭泣得不能入睡,便吟成两首绝句:“昔日罗裳化作尘,空将业果恨前身。十年露冷枫林月,此夜初逢画阁春。”白杨风雨绕孤坟,谁想一陽一台更作云?忽启缕金箱里看,血腥犹染旧罗裙。”天将亮,九一娘一敦促莱一陽一生说:“你应离开这里了,注意不要惊动仆人。”自这以后,莱一陽一生天未黑就来,天刚放亮就走,两人恩爱情深。

一天夜里,莱一陽一生问九一娘一:“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字?”九一娘一说:“叫莱霞里。因这里多是刚埋葬的莱一陽一、栖霞两县的新鬼,就起了这个名字。”莱一陽一生听后,感叹欷歔。九一娘一悲哀地说:“我这千里之外的一缕幽魂,漂零于蓬蒿无底的深渊,母子二人孤苦伶仃,说起来叫人伤心。望你能念夫妻之恩,收拾我的一尸一骨,迁葬回你祖上的坟地,使我百年之后也有个依托,那我就死而无恨了。”莱一陽一生应允了。九一娘一说:“人与鬼不是一条路,你不宜于长久在这里滞留。”她取出一双罗袜赠给莱一陽一生,挥泪催促他离开。莱一陽一生恋恋地凄然地走出来,心中忧伤,失魂落魄,惆怅不安,不忍归去。路经朱生门前,就敲朱生的门,朱生赤脚出来,迎着莱一陽一生。外甥女也起来了,头发蓬松,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。莱一陽一生惆怅一会儿,把九一娘一的话说了一遍。听罢,外甥女说:“就是舅母不说这话,我也日夜在思虑这件事。这里并非人世间,久居的确是不妥当的。”于是,大家相对哭泣,莱一陽一生含泪而别。

回到寓所,莱一陽一生翻来复去,直到天亮也未能睡着。欲去找九一娘一的坟墓。但走时又忘记问墓的标记。到天黑再去时,只见荒坟累累,蓬蒿满目,竟迷失了去莱霞里的路,只得哀叹返回。打开九一娘一所赠的罗袜,罗袜见风便粉碎了,像烧过的纸灰一样。于是,莱一陽一生就整装东归。

半年后,莱一陽一生心中始终不能忘怀这件事,又来到济南,希望能再有遇到九一娘一的机会。当他到了南郊,天色已晚。他把马车停放在寺院的树下,就急忙到丛丛坟地中去。只见荒坟累累,千百相连,荆棘荒草迷目,闪闪的鬼火与一陰一森可怖的狐鸣,使人惊心失魄。莱一陽一生怀着惊恐的心情回到寓所。

这次济南的游兴完全消失了,他马上返程东归。行至一里许,远远见一女郎,独自在高高低低的坟墓间行走。从体态神情上看,很像是九一娘一。莱一陽一生挥鞭赶上去,一看,果然是九一娘一。莱一陽一生跳下马想与她说话,女郎竟然走开了,好像从来就不相识。莱一陽一生再赶上去,女郎面有怒色,举袖遮住自己的脸。莱一陽一生连呼:“九一娘一!九一娘一!”女郎竟如轻烟,飘飘然消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