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扬子法言》·五百卷 第八

扬子法言·五百卷

〔注〕夫言者,所以通理也。五百岁一圣,非经通之言,故辨其惑罔之迷也。

或问:“五百岁而圣人出,有诸?”〔注〕孟轲、史迁皆有此言。曰:“尧、舜、禹,君臣也而并;文、武、周公,父子也而处。汤、孔子数百岁而生。因往以推来,虽千一不可知也。”〔注〕千岁一人,一岁千人,不可知也。〔疏〕“五百岁而圣人出”者,孟子云:“五百年必有王者兴,其间必有名世者。”又云:“由尧、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,若禹、皋陶则见而知之,若汤则闻而知之。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,若伊尹、莱朱则见而知之,若文王则闻而知之。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,若太公望、散宜生则见而知之,若孔子则闻而知之。”赵注云:“言五百岁圣人一出,天道之常也。亦有迟速,不能正五百岁,故言有余岁也。”是古有是言,故以为问。“尧、舜、禹,君臣也而并;文、武、周公,父子也而处。汤、孔子数百岁而生”者,吴云:“尧、舜、禹三圣相并,后数百年始生汤。文、武、周公三圣同处,后数百年始生孔子。先则比年而三圣,后则远年而一圣。”司马云:“汤上距禹,下距文王,孔子上距周公,皆数百岁。”“因往以推来,虽千一不可知也”者,俞云:“千谓千岁,一谓一岁。从其极疏者言之,或千岁而生一圣人;从其极数者言之,或一岁而生一圣人。故曰虽千一不可知也。”按:承上文“五百岁而圣人出”为言,故省其辞。犹云虽千岁而圣人出,或一岁而圣人出,不可知也。千岁而圣人出,因汤、孔子之例推之;一岁而圣人出,因尧、舜、禹、文、武、周公之例推之也。注“孟轲、史迁皆有此言”。按:孟子见上引。史记自序云:“先人有言,自周公卒,五百岁而有孔子。孔子卒后,至于今五百岁,有能绍明世,正易传,继春秋,本诗、书、礼、乐之际,意在斯乎?意在斯乎?小子何敢让焉。”是史迁亦有此言也。彼索隐云:“此言略取于孟子,而扬雄、孙盛深所不然,所谓多见不知量也。以为淳气育才,岂有常数?五百之期,何异一息?是以上皇相次,或以万龄为间,而唐尧、舜、禹比肩并列。降及周室,圣贤盈朝。孔子之没,千载莫嗣。安在于千年、五百年乎?”司马贞以子云之驳孟子、史迁为不知量,然其所论乃全同子云,不知其意之所在也。注“千岁一人,一岁千人”。按俞云:“夫圣人之生,必无一岁千人之理。疑李注本作‘一岁一人’,传写误耳。”

圣人有以拟天地而参诸身乎!〔注〕禀天地精灵,合德齐明,是以首拟天,腹拟地,四支合四时,五藏合五行,动如风雷,言成文章也。〔疏〕音义:“参诸,七南切。”孔子闲居云:“三王之德,参于天地。”郑注云:“参天地者,其德与天地为三也。”中庸云:“可以赞天地之化育,则可以与天地参矣。”朱子集注云:“与天地参,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。”荀子王制云:“故天地生君子,君子理天地,君子者,天地之参也。”杨注云:“参,与之相参,共成化育也。”然则“拟天地而参诸身”,谓效法天地而身与之为三也。注“禀天”至“章也”。按:“四支”,世德堂本作“四肢”。注意谓圣人比象天地,备天地之德于一身,身亦天地也。即与天地为三之义。宋咸、司马皆以此与上章相连说之。宋云:“夫天地之道,或泰而通,或否而塞。泰则万物阜,否则万化阏,弗一而常也。夫圣人之道,或生(困学纪闻翁注引作“存”。)而出,或亡而绝,出则万物遂,绝则万化灭,亦弗一而常也。是故天地不常泰,亦不常否;圣人不常出,亦不常绝。杨子因上论圣人之生有以合天地之化,遂为之言尔。”司马云:“言德与天地参者则为圣人,无疏、数之期也。”宋注“天地不常泰”云云,困学纪闻论诸子尝称之。然圣人拟天地而参诸身,与圣人之生有合天地之化,义实不同,未可强为傅合。温公谓圣人之出无疏、数之期,即人皆可以为尧、舜之说。然以解法言此语,亦是意为增益,非正文固有之义。然则上章论圣人之生,此章论圣人之德,各为一义,不须穿凿求通。弘范随文解之,正得杨旨,未可以为非也。或问:“圣人有诎乎?”曰:“有。”曰:“焉诎乎?”曰:“仲尼于南子,所不欲见也;阳虎,所不欲敬也。见所不见,敬所不敬,不诎如何?”曰:“卫灵公问陈,则何以不诎?”曰:“诎身,将以信道也。如诎道而信身,虽天下不为也。”〔注〕仲尼之敬阳虎,杨子之臣王莽,所诎者形也,于神何时挠哉?诸如此例,学者宜识其旨。〔疏〕“圣人有诎乎”者,音义:“有诎,与‘屈’同。”按:诎伸字正当作“诎”,古书多假“屈”为之。“焉诎乎”者,音义:“焉诎,于虔切。”“仲尼于南子,所不欲见也”者,论语云:“子见南子,子路不说。夫子矢之曰:‘予所否者,天厌之!天厌之!’”孔子世家云:“孔子过蒲,反乎卫。灵公夫人有南子者,使人谓孔子曰:‘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,必见寡小君。寡小君欲见。’孔子辞谢,不得已而见之。夫人在絺帷中,孔子入门,北面稽首。夫人自帷中再拜,环佩玉声璆然。孔子曰:‘吾乡为弗见。见之,礼答焉。’”按:史称是岁鲁定公卒,则此定公十五年事。孔丛子儒服云:“平原君问子高曰:‘吾闻子之先君亲见卫夫人南子,信有之乎?’答曰:‘昔先君在卫,卫君问军旅焉,拒而不答。问不已,摄驾而去。卫君请见,犹不能终,何夫人之能觌乎?古者大飨,夫人与焉。于时礼仪虽废,犹有行之者,意卫君夫人飨夫子,则夫子亦弗获已矣。’”孔丛此说,乃因坊记有“阳侯杀缪侯而窃其夫人,故大飨废夫人之礼”之语而傅会之,而不知其悖于礼乃愈甚也。毛氏奇龄四书改错云:“诸侯大飨,夫人出行祼献(一),礼同姓诸侯有之,异姓则否。故礼正义谓:‘王飨诸侯,及诸侯自相飨,同姓则后夫人亲献,异姓则使人摄献。’自缪侯、阳侯以同姓而遭此变,凡后同姓亦摄献。然则因大飨而见夫人,惟同姓诸侯有。然孔子,鲁之大夫,卫君夫人安得以待同姓诸侯之礼待之?纵卫君夫人有其事,孔子安得受之?钱氏坫论语后录乃谓:‘此孔丛子之说,必有所据。’可谓无识。论语刘疏则云:‘南子虽淫乱,然有知人之明,故于蘧伯玉、孔子皆特致敬。其请见孔子,非无欲用孔子之意。子路亦疑夫子此见为将诎身行道,而于心不说。正犹公山弗扰、佛肸召,子欲往,子路皆不说之比。非因南子淫乱而有此疑也。’其说似为近是。而谓南子有欲用孔子之意,而孔子见之,则亦害于理。盖孔子之自蒲反卫,主遽伯玉家,未尝无仕卫之志。孔子言卫灵公无道,‘而仲叔圉治宾客,祝鮀治宗庙,王孙贾治军旅。夫如是,奚其丧’,则犹足用为善。鲁为孔子父母之邦,卫则鲁兄弟之国,不得志于鲁,犹思行其道于卫。孔子之去鲁而即适卫,去卫未几而复反者以此。是时卫俗仕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,世家所云‘四方之君子欲与寡君为兄弟者,必见寡小君’,明南子之见异邦之臣,不自孔子始。孔子既欲仕卫,则依其国俗行之。犹鲁人猎较,孔子亦猎较之意。故于南子之请虽辞谢,而犹终应之者,以行道之利天下大,见小君之为非礼小也。若吕氏春秋贵因云:‘孔子道弥子瑕见厘(“灵”之音转。)夫人,因也。’淮南子泰族云:‘孔子欲行王道,东、西、南、北七十说而无所偶,故因卫夫人、弥子瑕而欲通其道。’盐铁论论儒云:‘孔子适卫,因嬖臣弥子瑕以见卫夫人。’此乃秦、汉间流俗相传之陋说,不足置辩也。”“阳货所不欲见也”,世德堂本此句首亦有“于”字。论语云:“阳货欲见孔子,孔子不见,归孔子豚。孔子时其亡也,而往拜之。”孔注云:“阳货,阳虎也,季氏家臣,而专鲁国之政。欲见孔子,使仕也。”刘疏云:“货、虎一声之转,疑‘货’是名,‘虎’是字也。”“见所不见,敬所不敬,不诎如何”者,“如”犹“而”也,详见经传释词。“曰卫灵公问陈,则何以不诎”,世德堂本“曰”作“或曰”。音义:“问陈,直刃切。”说文:“敶,列也。”经传多以“陈”为之,俗字作“阵”。论语云:“卫灵公问陈于孔子,孔子对曰:‘俎豆之事,则尝闻之矣;军旅之事,未之学也。’明日遂行。”孔注云:“军陈行列之法也。”世家云:“孔子既不得用于卫,将西见赵简子。至于河而闻窦鸣犊、舜华之死也,乃还,息乎陬乡,而反乎卫,入主蘧伯玉家。他日,灵公问兵陈,孔子曰‘俎豆之事’云云。明日,与孔子语,见蜚鴈,仰视之,色不在孔子,孔子遂行。”按:此哀公三年,卫灵公末年之事。“诎身,将以信道也”,曾子固答王深甫书引,“将以”作“所以”。音义:“信道,音伸。下同。”按:信即伸之假。说文:“伸,不屈也。”宋注引孔子曰:“君子之行己,可以诎则诎,可以伸则伸。”按:家语屈节解文,“诎”今家语作“屈”。“如诎道而信身,虽天下不为也”,世德堂本作“不可为也”,焦氏笔乘引同。按:孟子云:“行一不义,杀一不辜,而得天下,皆不为也。”虽天下不为,即虽得天下不为之意,不当有“可”字。注“所诎者形也”。按:世德堂本无“者”字。(一)“祼”字原本作“裸”,形近而讹,今改。

圣人重其道而轻其禄,众人重其禄而轻其道。圣人曰:“于道行与?”众人曰:“于禄殖与?”〔注〕圣人以行道为务,凡人以禄食为先。〔疏〕“众人重其禄而轻其道”,世德堂本作“众人轻其道而重其禄”。“于禄殖与”者,广雅释诂云:“殖,积也。”国语晋语韦注云:“殖,蕃也。”注“凡人以禄食为先”。按:“禄食”疑“食禄”之误,“食禄”与“行道”相对也。世德堂作“禄殖”,此涉正文而误。

昔者齐、鲁有大臣,史失其名。〔注〕以道事君,不可则止,为大臣也。史失其名者,不书其名也。曰:“何如其大也?”曰:“叔孙通欲制君臣之仪,征先生于齐、鲁,所不能致者二人。”〔注〕高帝时,叔孙通为奉常,欲制君臣之礼。乘乱之余,权时之制,不合圣典,虽尽其美,未尽其善,故不能致之。曰:“若是,则仲尼之开迹诸侯也,非邪?”曰:“仲尼开迹,将以自用也。〔注〕欲行其道,制素法也。如委己而从人,虽有规矩准绳,焉得而用之?”〔疏〕“昔者齐、鲁有大臣”者,汉书地理志:“齐郡,秦置,县十二:临淄、昌国、利、西安、钜定、广、广饶、昭南、临朐、北乡、平广、台乡。”又:“鲁国,故秦薛郡,高后元年为鲁国。县六:鲁、卞、汶阳、蕃、驺、薛。”吴云:“迁、固二史皆曰鲁有两生,而杨谓齐、鲁,岂其接近而言哉?”按:此称两生曰大臣,故变鲁曰齐、鲁,盖云鲁有大臣,嫌谓春秋时鲁国,今云齐、鲁,着其为地名,而非国名也。”“叔孙通欲制君臣之仪,征先生于齐、鲁”者,史记叔孙通传云:“叔孙通者,薛人也,秦时以文学征,待诏博士。数岁,陈胜起山东,使者以闻。二世召博士、诸儒生问。叔孙通前曰:‘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,郡守、尉今捕论,何足忧?’二世喜,拜为博士。叔孙通已出宫,反舍,乃亡去。之薛,薛已降楚矣。及项梁之薛,叔孙通从之,败于定陶,从怀王。怀王为义帝,徙长沙,叔孙通留事项王。汉二年,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,叔孙通降汉王,汉王拜叔孙通为博士,号稷嗣君。汉五年,已幷天下,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,叔孙通就其仪号。高帝悉去秦苛仪法,为简易。群臣饮酒争功醉,或妄呼,拔剑击柱。高帝患之。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,说上曰:‘夫儒者难与进取,可与守成,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。’高帝曰:‘得无难乎?’叔孙通曰:‘五帝异乐,三王不同礼。礼者,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。故夏、殷、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,谓不相复也。臣愿颇采古礼,与秦仪杂就之。’上曰:‘可试为之,令易知,度吾所能行为之。’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。”司马云:“先生谓宿儒。”按:皇甫士安三都赋序李注云:“先生,学人之通称也。”学行云:“吾闻先生相与言则以仁与义。”“所不能致者二人”者,通传云:“鲁有两生不肯行,曰:‘公所事者且十主,皆面谀以得亲贵。今天下初定,死者未葬,伤者未起,又欲起礼乐。礼乐所由起,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。吾不忍为公所为,公所为不合古,吾不行。公往矣,无污我。’叔孙通笑曰:‘若真鄙儒也,不知时变。’”“是其事也,何如其大也”,世德堂本“何如”作“如何”。“若是,则仲尼之开迹诸侯也,非邪”者,“迹”世德堂本作“迹”,班孟坚典引云:“铺观二代,洪纤之度,其赜可探也。并开迹于一匮,同受侯甸之服。”李注云:“言殷、周二代初皆微(一),开迹于一匮,并受夏、殷侯甸之服。论语曰:‘虽覆一篑。’”是班用开迹字为创业之义。开迹于一匮,犹云始于一篑耳。司马长卿封禅文:“后稷创业于唐尧,公刘发迹于西戎。”子云解嘲云:“公孙创业于金马,骠骑发迹于祁连。”皆以创业、发迹相偶为文。开、发同诂,开迹即发迹也。开迹诸侯,谓孔子作春秋,托王于鲁也。春秋之义,始于乱世,终于太平;始于粗粝,终于精微。必如鲁两生之说,积德百年而后制礼,则新王之法托始于隐公者为非矣。“仲尼开迹,将以自用也”者,自用,谓守先王之道,制作以为后王法。公羊传哀公篇云:“君子曷为为春秋?拨乱世,反诸正,莫近诸春秋,则未知其为是与?其诸君子乐道尧、舜之道与?末不亦乐乎,尧、舜之知君子也。制春秋之义,以俟后圣,以君子之为,亦有乐乎此也。”是其义。“如委己而从人,虽有规矩准绳,焉得而用之”者,宋云:“规矩准绳,犹制度也。”按:谓礼也。言舍己之所学,而徇当世之所好,虽尝习三代之礼,何所用之?此亦明不与王莽之制作。吴云:“通制汉仪,得随时之义。而杨独许此二生者,盖善其恶叔孙之面谀,而杂用秦仪,且欲自明。杨之志不随莽改作也。”注“高帝”至“之礼”。按:汉书百官公卿表:“奉常,秦官,掌宗庙礼仪,有丞。景帝中六年,更名太常。”通传:通说上起朝仪,在高帝五年;拜太常,在高帝七年。注谓通为奉常,欲制君臣之礼,先后倒置。此“奉常”字当作“博士”也。注“欲行其道,制素法也”。按:孟子云:“孔子惧,作春秋。春秋,天子之事也。”赵注云:“孔子惧正道遂灭,故作春秋,因鲁史记,设素王之法,谓天子之事也。”素法即素王之法之谓。上文“若是,则仲尼之开迹诸侯也,非邪?”李注无释。宋云:“开迹,谓开布其迹于诸侯之国。”吴云:“开,开说其君臣之义;迹,迹述其礼义之制。”司马云:“以齐、鲁二生知道不行而不起为是,则仲尼之历聘为非耶?”俞云:“国语晋语‘夫乐以开山川之风’,吕氏春秋乐成篇‘夫开善岂易哉’,韦昭、高诱注并曰:‘开,通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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