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扬子法言》·问道卷 第四
扬子法言·问道卷
〔注〕夫道者,弘乎至化,通乎至理也。〔疏〕本篇皆纠绳诸子之语。自“道、德、仁、义、礼譬诸身乎”至“未若父母之懿也”,多论道家之失。“狙诈之家”一章,论兵家之失。“申、韩之术,不仁之至矣”至“如申、韩!如申、韩”,论刑名家之失。“庄周、申、韩”以下,又杂论诸子也。
或问“道”。曰:“道也者,通也,无不通也。”〔注〕万物由之以通。或曰:“可以适它与?”〔注〕言道既可以通中国而适夷狄,学亦可以统正典而兼诸子也。曰:“适尧、舜、文王者为正道,非尧、舜、文王者为它道,君子正而不它。”〔疏〕“道也者,通也,无不通也”者,说文:“通,达也。”圣道无所不通,犹大路无所不达。太玄达:“次五达于中衢,大小无迷。测曰:‘达于中衢,道四通也。’”“可以适它与”者,大学郑注云:“它技,异端之技也。”按:谓道既无所不通,则亦可由是以通于百家之说。艺文志云:“易曰:‘天下同归而殊涂,一致而百虑。’今异家者各推所长,穷知究虑,以明其指。虽有蔽短,合其要归,亦六经之支与流裔。”然则诸子之言,本由圣人之道而出,为圣人之道者,何不可通于诸子之术耶?“它”,世德堂本作“他”,下同。“适尧、舜、文王者为正道”云云者,此孔子之志,春秋之义也。孔子作春秋,口授弟子,大要在乎法尧、舜,述文王。故开宗明义既系正月于王,明人道之始,而终书西狩获麟,以比尧、舜之隆,凤皇来仪。弟子传其义,则于篇首述之曰:“王者孰谓?谓文王也。”于篇终述之曰:“拨乱世,反诸正,莫近诸春秋。其诸君子乐道尧、舜之道也与!”明乎经世之事,太平之效,非三圣人者莫与归也。子思述其义于中庸,则曰:“仲尼祖述尧、舜,宪章文、武”郑注云:“此以春秋之义明孔子之德。”是也。故序录尚书,则托始二典;而于匡人之厄,又曰:“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!”盖孔子之志可推见者如此。自余衰周诸子,若农家者流为神农之言,道家者流为黄帝之言,墨家者流为夏后氏之言,舍尧、舜、文王而依托古圣,别立宗旨,则董生所谓非六艺之科、孔子之术者,皆子云所谓它道也。或问“道”。曰:“道若涂若川,车航混混,不舍昼夜。”〔注〕车之由涂,航之由川,混混往来交通。或曰:“焉得直道而由诸?”〔注〕涂、川皆形曲也,此亦因形以取譬。曰:“涂虽曲而通诸夏则由诸,川虽曲而通诸海则由诸。”〔注〕以谕经学通于圣道。或曰:“事虽曲而通诸圣则由诸乎?”〔注〕大解曲通归正之义。〔疏〕“或问道”,集注引宋、吴本无“道”字,故宋、吴皆以“道若涂若川”云云为或问之语,而下无答文,乃子云鄙或人之问,非所问而不应也。此因缘误文,妄自生义,无异郢书燕说矣。“车航混混”者,广雅释训云:“混混,流也。”“不舍昼夜”,论语子罕文,此喻道之不可须臾离也。“或曰‘焉得直道而由诸’”,音义:“天复本无‘或曰’二字。焉,于虔切,下以意求之。”“涂虽曲而通诸夏则由诸”云云者,说文:“●,中国之人也。”按:经传以为中国之称。隶省“臼”作“夏”。通诸之“诸”义如“于”,仪礼乡射礼郑注云:“诸,于也。”由诸之“诸”义如“之”,土昏礼记注云:“诸,之也。”“或曰:事虽曲而通诸圣则由诸乎”,音义:“天复本无‘或曰’二字。”按:与上文同,皆二人之词,而中省“曰”字例,说详古书疑义举例。各本有“或曰”字,义较易明。又按:音义两出此文“或曰”云云,次“请问礼莫知”之下、“天与”之上,是其所据本此章当在“焉以为德”之后,“或问天”之前。今本移此,盖校书者以与上章同是问道,故使以类相从欤?注“大解曲通归正之义”。按:司马云:“杨子设为或人意寤,以结上意耳。”
道、德、仁、义、礼,譬诸身乎?〔注〕不可无之于一。夫道以导之,德以得之,仁以人之,义以宜之,礼以体之,天也。〔注〕五者人之天性。合则浑,离则散,一人而兼统四体者,其身全乎!〔注〕四体合则浑成人,五美备则混为圣,一人兼统者,德备如身全。〔疏〕“道、德、仁、义、礼,譬诸身乎”者,全体谓之身。后文云:“一人而兼统四体者,其身全乎!”明身为大名,体为小名。说文“身,◆也”;“体,总十二属也”。段注云:“首之属有三:曰顶,曰面,曰颐。身之属三:曰肩,曰背,曰●。手之属三:曰◆,曰臂,曰手。足之属三:曰股,曰胫,曰足。”是许以体为大名,身为小名,适与此相反。按:尔雅释诂云:“身,我也。”墨子经上云:“体,分于兼也。”然则全谓之身,分谓之体,经籍相承以为通诂。许君此解,有异常行也。“道以导之”云云者,管子君臣云:“道也者,上之所以导民也。”释名释言语云:“道,导也,所以通导万物也。”说文:“导,引也。”乐记云:“德者,得也。”释言语云:“德,得也,得事宜也。”中庸云:“仁者,人也。”郑注云:“人读如‘相人偶’之‘人’,以人意相存问之言。”春秋繁露仁义法云:“仁之为言,人也。”中庸又云:“义者,宜也。”释言语云:“义,宜也,裁制事物,使合宜也。”礼器云:“礼也者,犹体也。”释言语云:“礼,体也,得事体也。”“合则浑,离则散”者,音义:“则浑,户昆切。”按:列子天瑞云:“气形质具而未相离谓之浑沦。”浑即浑沦之谓。说文:“●,分离也。”经典通用“散”。太玄玄莹云:“其所循也直,则其体也浑。其所循也曲,则其体也散。”亦浑、散对文。“一人而兼统四体者,其身全乎”者,此证明合则浑之义。道、德、仁、义、礼称名不同,同施于事则一。犹人之四体所处各异,而运行则通。差别道、德、仁、义、礼,而去彼取此,犹欲分析四体,用其一而废其余也。老子云:“故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。”是道家分道、德、仁、义、礼为五等,道为上,德次之,仁次之,义又次之,礼为下。此文即所以明彼说之非者也。注“五者人之天性”。按:司马云:“天性自然,不可增损。”注“四体”至“身全”。按:弘范此注,循文释义,虽未尽杨旨,而大体不误。陶氏鸿庆读法言札记云:“人,即上文‘人以仁之’之‘人’。礼记中庸篇:‘仁者,人也。’郑注云:‘人也,读如相人偶之人。’是人即仁也。四体指道、德、义、礼言之。道、德、义、礼以仁为本,故曰以一人而兼统四体也。”不知此文以四体譬道、德、仁、义、礼,乃从不可分离之义为言,非以四体分配此五事。必胶执数目以求符合,斯亦惑之甚矣!
或问“德表”。曰:“莫知作,上作下。”〔注〕作,为也。莫知为上之乐,为下之苦。请问“礼莫知”。〔注〕言已有礼制,则有尊卑。曰:“行礼于彼,而民得于此,奚其知!”〔注〕君自行礼于上,而民承化于下。或曰:“孰若无礼而德?”曰:“礼,体也。人而无礼,焉以为德?”〔注〕礼如体。无体,何得为人?无礼,何能立德?〔疏〕“德表”者,说文:“●,上衣也。”引伸为凡外着之义。司马云:“问有德之人在上,其治化表见于外者何如。”“莫知作,上作下”者,“莫知作”为句,“上作下”为句,“作”与“下”韵。盖古书有是语,子云引之,以证德表之说也。作者,兴起之谓。康诰云“作新民”,孟子云“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”,即此文之义。言莫知所以兴起而兴起者,乃上之有以兴起其下也。“请问礼莫知”,音义:“天复本作‘请问莫知’。”按:此承上文而发问,不得有“礼”字,当以天复本为正。“行礼于彼,而民得于此,奚其知”者,大戴礼礼察云:“故婚姻之礼废,则夫妇之道苦,而淫辟之罪多矣。乡饮酒之礼废,则长幼之序失,而争斗之狱繁矣。聘射之礼废,则诸侯之行恶,而盈溢之败起矣。丧祭之礼废,则臣子之恩薄,而倍死忘生之徒众矣。凡人之知,能见已然,不能见将然。礼者禁将然之前,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,是故法之用易见,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。若夫庆赏以劝善,刑罚以惩恶,先王执此之正,坚如金石;行此之信,顺如四时;处此之功,无私如天地尔。岂顾不用哉?然如曰‘礼云,礼云’,贵绝恶于未萌,而起敬于微眇,使民日徙善远罪而不自知也。”孔氏广森补注云:“先王之治天下,户户而赏之,不能遍也;人人而刑之,又不可胜诛也。是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,以丧祭之礼作其孝,以射乡之礼作其让,以朝觐聘享之礼作其恭。天下卉然知天子之意,曰:‘礼于死者尚不忘也,况生存乎?礼于它人之长尚如此其敬也,况君父乎’?是故示之以恭,则不臣者愧;示之以让,则不弟者耻;示之以孝,则不子者悔。此‘行礼于彼,而民得于此’之说也。”“孰若无礼而德”者,此道家言也。老子云:“夫礼者,忠信之薄,而乱之首。”庄子马蹄云:“夫至德之世,同与禽兽居,族与万物并,恶乎知君子小人哉?同乎无知,其德不离。同乎无欲,是为素朴。素朴而民性得矣。”前文言“行礼于彼,而民得于此”,故设此问,谓孰若行德而民性自得之为至也。“礼,体也”云云者,儒者之意,以礼为德之本,圣人缘人情以制礼,礼成而后德生焉。系辞云:“是故履德之基也。”侯果云:“履礼,蹈礼不倦,德之基也。”荀子劝学云:“礼者,法之大分,群类之纲纪也,故学至乎礼而止矣。夫是之谓道德之极。”是礼为德体,无礼是无体也。故曰:“人而无礼,焉以为德?”注“作,为也。莫知为上之乐,为下之苦”。按:此增字为解,而于上下文义仍不相协,恐非杨旨。注“言已有礼制,则有尊卑”。按:此据误本作义,殊不可通。疑出后人增益,非弘范旧文也。
或问“天”。曰:“吾于天与,见无为之为矣!”或问:“雕刻众形者匪天与?”曰:“以其不雕刻也。如物刻而雕之,焉得力而给诸?”〔疏〕前文以道、德、仁、义、礼为天,故设此问。音义:“天与,音余。”“无为之为”者,哀公问云:“无为而物成,是天道也。”荀子天论云:“不为而成,不求而得,夫是之为天职。”本书孝至云:“或曰:‘君逸臣劳,何天之劳?’曰:‘于事则逸,于道则劳。’”按:于事逸者,无为也;于道劳者,无为之为也。“雕刻众形者匪天与”者,庄子大宗师云:“覆载天地,刻雕众形而不为巧。”又天道云:“覆载天地,刻雕众形而不为巧,此之谓天乐。”“物刻而雕之”,御览一引作“物物刻而雕之”(一)。(一)今本御览此段引文在卷二,“物物”但作“物”。
老子之言道德,吾有取焉耳。〔注〕可以止奔竞,训饕冒之人。及搥提仁义,绝灭礼学,吾无取焉耳。〔注〕老子之绝学,盖言至理之极,以明无为之本。斯乃圣人所同,子云岂其异哉?夫能统远旨,然后可与论道。悠悠之徒,既非所逮,方崇经世之训,是故无取焉耳。无取焉何者?不得以之为教也。〔疏〕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云:“老子者,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。姓李氏,名耳,字伯阳,谥曰聃,周守藏室之史也。老子修道德,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。居周久之,见周之衰,乃遂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