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镜花缘》·卷一
第一回女魁星北斗垂景象老王母西池赐芳筵
昔曹大家《女诫》云:“女有四行:一曰妇德,二曰妇言,三曰妇容,四曰妇功。”此四者,女人之大节而不可无者也。今开卷为何以班昭《女诫》作引?盖此书所载虽闺阁琐事,儿女闲情,然如大家所谓四行者,历历有人:不惟金玉其质,亦且冰雪为心。非素日恪遵《女诫》,敬守良箴,何能至此。岂可因事涉杳渺,人有妍媸,一并使之泯灭?故于灯前月夕,长夏余冬,濡毫戏墨,汇为一编;其贤者彰之,不肖者鄙之;女有为女,妇有为妇;
常有为常,变有为变。所叙虽近琐细,而曲终之奏,要归于正,淫词秽语,概所不录。其中奇奇幻幻,悉由群劳被谪,以发其端,试观首卷,便知梗概。
且说天下名山,除王母所住昆仑之外,海岛中有三座名山:一名蓬莱,二名方丈,三名瀛洲。都是道路[上穴下鸟]远,其高异常。当日《史记》曾言这三座山都是神仙聚集之处。后来《拾遗记》同《博物志》极言其中珍宝之盛,景致之佳。最可爱的,四时有不谢之花,八节有长青之草。他如仙果、瑞木、嘉谷,祥禾之类,更难枚举。
内中单讲蓬莱山有个薄命岩,岩上有个红颜洞,洞内有位仙姑,总司天下名花,乃群芳之主,名百花仙子,在此修行多年。这日正值三月初三日王母圣诞,正要前去祝寿,有素日相契的百草仙子来约同赴“蟠桃胜会”。百花仙子即命女童捧了“百花酿”;又约了百果、百谷二位仙子。四位仙姑,各驾云头,向西方昆仑而来。行至中途,四面祥云缭绕,紫雾缤纷,原来都是各洞神仙,也去赴会。忽见北斗宫中现出万丈红光,耀人眼目,内有一位星君,跳舞而出。装束打扮,虽似魁星,而花容月貌,却是一位美女。左手执笔,右手执斗;
四面红光围护,驾著彩云,也向昆仑去了。
百谷仙子道“这位星君如此模样,想来必是魁星夫人。——原来魁星竟有浑家,却也罕见!”百花仙子道:“魁星既为神道,岂无匹偶。且神道变幻不测,亦难详其底细。或者此时下界别有垂兆,故此星以变相出现,亦未可知。”百果仙子笑道:“据小仙看来,今日是西王母圣诞,所以魁星特命娘子祝寿;将来到了东王公圣诞,才是魁星亲自拜寿哩。但这夫人四面红光护体,紫雾盘旋,不知是何垂兆?”百花仙子道:“小仙向闻魁星专司下界人文。近来每见斗宫红光四射,华彩腾霄。今以变相出现,又复紫气毫光,彻于天地。如此景象,下界人文,定卜其盛。奈吾辈道行浅薄,不知其兆应在何时何处。”百草仙子道:“小仙闻海外小蓬莱有一玉碑,上具人文,近日常发光芒,与魁星遥遥相映,大约兆应玉碑之内。”百花仙子道:“玉碑所载是何人文?我们可能一见?”百草仙子道“此碑内寓仙机,现有仙吏把守,须俟数百年后,得遇有缘,方得出现。此时机缘尚早,我们何能骤见。”百花仙子道:“不知小仙与这玉碑可能有缘?可借我们虽成正果,究系女身,将来即使得睹玉碑人文之盛,其中所载,设或俱是儒生无一闺秀,我辈岂不减色?”百草仙子道:“现在魁星既现女像,其为坤兆无疑。况闻玉碑所放文光,每交午后,或逢双日,尤其焕彩,较平时迥不相同。以阴阳而论,午后属阴,双亦属阴,文光主才,纯阴主女。据这景象,岂但一二闺秀,只怕尽是巾帼奇才哩!”百花仙子道:“仙姑所见固是,小仙看来,既使所载竟是巾帼,设或无缘,不能一见,岂非‘镜花水月’,终虚所望么?”百草仙子道:“这派景象,我们今日既得预睹,岂是无缘。大约日后总有一位蛆姐恭逢其盛。此时渺渺茫茫,谈也无用,我们且去赴会,何必只管猜这哑谜。”
只见魁星后面又来了四位仙长,形容相貌,与众不同:第一位绿面獠牙,绿发盖顶,头戴束发金箍,身被葱绿道袍;第二位,红面獠牙,红发盖顶,头戴束发金箍,身披朱红道袍;第三位,黑面獠牙,黑发盖顶,头戴束发金箍,身披元色道袍;第四位,黄面獠牙,黄发盖顶,头戴束发金箍,身披杏黄道袍。各人都捧奇珍异宝,也向昆仑进发。
百花仙子道:“这四位仙长,向日虽在‘蟠桃会’中见过,不知都住那座名山?是何洞主?”百果仙子道:“那位嘴上无须,脖儿长长,脸儿黑黑,行动迂缓倒象一个假道学,仔细看去,宛似龟形,莫非乌龟大仙么?”百花仙子道:“仙姑休得取笑。这四位仙长,乃麟、凤、龟、龙四灵之主:那穿绿袍的,总司天下毛族,乃百兽之主,名百兽大仙;那穿红袍的,总司天下禽族,乃百鸟之主,名百鸟大仙,那穿黑袍的,总司天下介族,乃百介之主,名百介大仙;那穿黄袍的,总司天下鳞族,乃百鳞之主,名百鳞大仙。今日各携宝物,大约也因祝寿而来。”说话间,四灵大仙过去。
只见福禄寿财喜五位星君,同著木公、老君、彭祖、张仙、月老、刘海蟾、和合二仙,也远远而来。后面还有红孩儿、金童儿、青女儿、玉女儿,都脚驾风火轮,并各洞许多仙翁仙古。前前后后,到了昆仑。四位仙姑也都跟著,齐上瑶池行礼,各献祝寿之物。侍从一一
收了。留众仙筵宴。王母坐在中间:旁有元女、织女、麻姑、嫦娥及众女仙,左右相陪;其余各仙,俱列瑶台两旁,遥遥侍坐。王母各赐仙桃一枚,众仙拜谢,按班归坐。说不尽天庖盛馔,王府仙醪。又闻仙乐和鸣,云停风静。
不多时,歌舞已罢。嫦娥向众仙通:“今日金母圣诞,难得天气清和,各洞仙长,诸位星君,莫不齐来祝寿。今年之会,可谓极盛!适才众仙女歌舞,虽然绝妙,但每逢桃筵,都曾见过。小仙偶然想起,素闻鸾风能歌,百兽能舞,既有如此妙事,何不趁此良辰,请百鸟、百兽二位大仙,分付手下众仙童来此歌舞一番?诸位大仙以为何如?”众仙刚要答言,那百鸟、百兽二仙都躬身道:“蒙仙姑分付,小仙自当应命。但歌难悦耳,舞难娱目。兼恐众童儿鲁莽性成,倘或失仪,王母见罪,小仙如何禁当得起!”王母笑道:“偶尔游戏,这有何妨。”百鸟仙同百兽仙听了,随即分付侍从传命。登时只见许多仙童,围著丹风、青鸾两个童儿,脚踏祥云,到了瑶池,拜过王母,见了百鸟大仙,领了法旨,将身一转,变出丹凤、青鸾两个本相:一个是彩毫炫耀,一个是翠翼鲜明。那些随来的童儿,也都变出各色禽鸟。随后麒麟童儿带著许多仙童,也如飞而至,一个个参拜王母,见了百兽大仙,领了法旨,都变出本相,无非虎豹犀象,獐狍麋鹿之类。那边是众鸟围著鸾凤,歌喉宛转;这边是麒麟带著众兽,舞态盘旋。在琼阶玉砌之间,各献所长。连那瑶草琪花,也分外披拂有致。
王母此时不觉大悦,随命侍从把“百花酿”各赐众仙一杯。
嫦娥举杯向百花仙子道:“仙姑既将仙酿祝寿,此时鸾凤和鸣,百兽率舞,仙姑何不趁此也发个号令,使百花一齐开放,同来称祝?既可助他歌舞声容,又可添些酒兴,岂不更觉有趣?”众仙听了,齐声说“妙”,都催百花仙子即刻施行以成千秋未有一场胜会。百花仙子连忙说道“小仙所司各花,开放各有一定时序,非比歌舞,随时皆可发令。月姊今出此言,这是苦我所难了!况上帝于花,号令极严,稽查最密。凡下月应开之花,于上月先呈图册,其应否增减须瓣、改换颜色之处,惧候钦裁。上命披香玉女细心详察,务使巧夺人工,别开生面。所以同一梅花,有绿萼、朱砂之异;同一莲花,有重台、并蒂之奇。牡丹、芍药,佳号极繁;秋菊、春兰,芳名更伙。一枝一朵,悉遵定数而开。或后或先,俱待临期而放。又命催花使者,往来保护,以期含苞吐萼之时,如式呈妍。果无舛错,注明金篆云签,来岁即移雕拦之内,绣闼之前,令得净土栽培,清泉灌溉,邀诗人之题品,供上客之流连。
花日增荣,以为奖励。设有违误,纠察灵官奏请分别示罚。其最重的,徙植津亭驿馆,不特任人攀折,兼使沾泥和土,见蹂于马足车轮。其次重的,蜂争蝶闹,旋见凋残;雨打霜摧,登时零落。其最轻的,亦谪置深山穷谷,青眼稀逢,红颜谁顾;听其萎谢,一任沉埋。有此种种考察,是以小仙奉令惟谨,不敢参差,亦不敢延缓。今要开百花于片刻,聚四季于一
时,月孳此言,真是戏论了。“嫦娥听这一片话,甚觉有理,再难勉强;当不起风姨与月府素日亲密,与花氏向来不和,在旁便说出一段活来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发正言花仙顺时令定罚约月姊助风狂
话说风姨闻百花仙子之言在旁便说道:“据仙姑说得其难其慎,断不可逆天而行。但梅乃一岁之魁,临春而放,莫不皆然。何独岭上有十月先开之异?仙姑所谓号令极严、不敢参差者安在?世间道术之士,以花为戏,布种发苗,开花顷刻。仙姑所谓稽查最密、临期而放者又安在?他如园叟花佣,将牡丹、碧桃之类,浇肥炙炭,岁朝时候,亦复芬芳逞艳,名曰‘唐花’。此又何人发号播令?总之,事权在手,任我施为。今月姊既有所恳,无须推托,待老身再助几阵和风成此胜会。况在金母筵前,即玉帝闻知,亦未便加罪。设有过失,老身情愿与你分任,何如?”百花仙子见风姨伶牙俐齿,以话相难,不觉吃惊,含笑道:“姨姨请听小仙告白:那岭上梅开,乃地有南北暖寒之异,小春偶放,得气稍先,好事者即见于吟咏,岂为定论。至花开顷刻,乃道人幻术,过眼即空。若‘唐花’不过矫揉造作,更何足道。此事非可任我施为。即如姨姨职司风纪,四季不同,岂能于阳和之候,肆肃杀之威;解愠之时,发刁萧之令?再如月轮晦明圆缺,晷刻难差。月姊能使皓魄常圆,夜夜对此青天碧海么?今既承尊命,小仙即命桃花仙子、杏花仙子,各执上等本花,来此歌舞一番,何如?”
嫦娥听了,不觉冷笑道:“桃杏二花,此时遍地旨是,何劳费心!小仙所以相恳者,并非希冀娱目,意在趁此嘉辰,博金母尽日之欢,庶不虚此胜会。不意仙姑意存爱惜,恐劳手下诸位仙子,我又何必勉强。但仙不过举口之劳,偏执意作难,一味花言巧语,这样拿腔做势,未免太过分了!”百花仙子见话不是头,不觉发话道:“群花齐放,固虽甚易。但小仙向来承乏其事,系奉上帝之命。若无帝旨,即使下界人王有令,也不敢应命,何况其余!且小仙素本胆小,兼少作为,既不能求不死之灵丹,又不能造广寒之胜境。种种懦弱,概不如人。道行如此之浅,岂敢妄为!此事只好得罪,有违尊命了。”嫦娥见他话中明明讥刺“窃药”一事,不觉又羞又气,因冷笑道:“你不肯开花也罢了,为何语中却带讥讽?”织女劝道:“二位向以楸枰朝夕过从,何等情厚,今忽如此,岂不有伤和气?——况事涉游戏,何必纷争?”元女道:“二位角口,王母虽然宽宏,不肯出言责备,但以瑶池清静之地,视同儿戏,任意喧哗,未免有失敬上之道。倘值日诸神奏闻上帝,他年‘桃会’,恐不能再屈二
位大驾了。“
嫦娥道:“适才百花仙姑说,惟有上帝敕旨,才能群花齐放;纵让下界帝王有令,也不能应命。此去千百年后,倘下界有位高兴帝王,使出回天手段,出此一令,那时竟是百花齐开,却如何受罚?今趁王母并诸位仙长做个证见,倒要预先说明。”麻姑戏说道:“据小仙愚见,将来如有此事,即罚百花仙子在广寒殿打扫落花三年,月姊以为何如?”百花仙子道:“那人王乃四海九州之主,代天宣化,岂肯颠倒阴阳,强人所难。要便是嫦娥仙子临凡,做了女皇帝,出这无道之令;别个再不肯的。那时我果糊涂,竞任百花齐放,情愿堕落红尘,受孽海无边之苦,永无翻悔!”话言未毕,那边女魁星早巳执笔过来,把百花仙子顶上点了一笔,驾著红光,离了瑶池,竟奔小蓬莱保护玉碑去了。
这里嫦娥闻百花仙子之言,正要发挥。织女劝道:“刚才魁星夫人因不肯开花,已将百花仙姑责了一管,愤然而去,月姊也可略消气恼。二位如再喧哗,不独耽误娇音妙舞,怕金母要下逐客之令了。”王母暗暗点头道:“善哉!善哉!这妮子道行浅薄,只顾为著游戏小事,角口生嫌,岂料后来许多因果,莫不从此而萌。适才彩毫点额,已露元机。无奈这妮子犹在梦中,毫无知觉。这也是群花定数,莫可如何!”登时歌停舞罢,王母都赏赐果品琼浆,叩领而去。众仙宴毕,也就拜谢四散。
百花仙子与百草、百果、百谷,四位仙姑,共坐云[车并],—同回洞。百谷仙于在路说道:“今日是庆寿良辰,争奈这嫦娥恃强倚宠,卖弄新鲜题目,平白惹这场闲气,我至今还觉不平!幸亏百花姐姐有情有理,说得他满面羞惭,无言可答。”
百草仙子道:“那歌舞是件有趣的事,怎么要那不伦不类的百兽乱闹起来!瑶池乃幽静之所,今被兽蹄鸟迹,糟蹋不堪,明日那些执事仙官,著人打扫,还不知怎样埋怨嫦娥哩!”百果仙子道:“幸而龟不能歌,蛟不能舞。若能歌舞,嫦娥少不得又请百介、百鳞二
仙发号施令。那时弄得满瑶池尽是虾兵蟹将,臭气熏天那才是个笑话哩!——当时我在座上,见百草妹妹嬉笑不止,不知为甚。想是看得乐了?“百草仙子道:”我看那些鸟儿,如凤管鸾笙,莺啼燕语,虽不成腔调还不讨厌。至于百兽,到底算些甚么东西,那笨牛、癞象,摇来摆去,巳觉不雅又弄个毛猴子,夹在里头,东奔西跳,偏是他忙;最令人喷饭的,那小耗子又要舞,又怕猫,躲躲藏藏,贼头贼脑,任他装出斯文样子,终失不了偷油的身分;还有那小兔子,站在旁边,正自躲懒,忽然看见凤凰手下那只癞鹰,惟恐鹰来捉他,登时使出无穷身段,扭扭蹑蹑,向著癞鹰笑容可掬,百般跳舞。我因小兔子他也会哄骗,所以不觉好笑。看了他们这种样子,无怪百花姐姐宁与我辈草木并腐,不屑与鸟兽同群了。“百花仙子听他三位问答,却也化怒成欢。谈笑间,因至蓬莱,各自归洞。每逢闲暇,无非敲枰相聚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也不知人间岁月几何。
—日,百花仙子因时值残冬,群劳暂息,既少稽查之役,又无号令之烦,消闲静摄,颐养天和。一时忽然静中思动,因命牡丹、兰花众仙子看守洞府。去访百草仙子,不意适值外出。又访百果、百谷二仙,亦皆不遇。忽见阴云四合,飘下几点雪花。正要回,偶然想起麻姑久未会面,于是来到麻姑洞府。彼此见面各道久阔。麻姑道:“今日这般寒冷,满天雪片飘扬,仙姑忽来下顾,真是意想不到。如果消闲,趁此六出纷霏之际,我们虽不必学人间暖阁围炉那些俗态,何妨清吟联句,遣此长宵?现在家酿初熟,先请共饮数杯,好助诗兴。”
百花仙子道:“佳酿延龄,乃不易得的,一定尊命拜领。至于联句,乃冷谈生涯,有何趣味!不如以黑白双丸,赌个胜负,倒还有些意思。——莫要偷棋摸著,施出狡狯伎俩,我就不敢请教了。”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
第三回徐英公传檄起义兵骆主簿修书寄良友
话说麻姑闻百花仙子之言,不觉笑道:“你既要骗我酒吃,又斗我围旗,偏有这些尖嘴薄舌的话说!我看你只怕未必延龄,反要促寿哩。若讲著棋,我虽喜同你著,却又嫌你……”百花仙子道:“这却为何?”麻姑道:“我喜你者:因你棋不甚高,臭的有趣,同你对著,可以无须用心,即可取胜,所谓‘杀屎棋以作乐’颇可借此消遣。无如你棋品平常,每每下到半盘,看势头不好,不是一掳,就想推故要走。古人云:”未角智,先练品。‘谁知你是未角智,先练掳,又练走。所以我又嫌你。我们今日预先讲定,或三盘五
盘,必须见个胜负,不准半途而废。如果有事,请办过再来,免得临时闹诡。“百花仙子笑道:”小仙今拜南极仙翁为师,若论高手,大约除了敝老师就要轮到小仙,岂可与从前一例看待。——就下十盘我也不惧!且命贵仙女暖酒安枰,我两人好一饮一著,分个高下。“麻姑道:”仙姑休得夸强,到了终局,你才知利害,那才后悔不该同我时局哩!“百花仙子道:”仙姑今日如果得胜,小仙闻得下界高手甚多,我去凡间访求明师,就便将弈秋请来,看你可怕?“麻姑道:”那弈秋老先生,连孟夫子都佩服的,我如何不怕!但仙姑‘下凡访师’这句话,未免动了红尘之念,将来只怕下界有人聘你去做棋中高手哩。“一面说笑,随命仙女摆设酒肴,安排棋局,登时各逞心思,对著起来。
百花仙子只顾在此著棋,那知下界帝王忽有御旨命他百花齐放。
原来这位帝王并非须眉男子,系由太后而登大宝。乃唐中宗之母,姓武,名[上明下空],自号则天。按天星心月狐临凡。当日太祖、大宗本是隋朝臣子,后来篡了炀帝江山。
虽是天命,但杀戮过重,且涉于淫私,伤残手足;所以炀帝并各路烟尘趁他这个亏处,都在阴曹控告唐家父子种种暴戾荼毒之苦。冥官具奏。幸亏众神条陈:与其令杨氏出世报仇,又结来生不了之案,莫若令一天魔下界,扰乱唐室,任其自兴自灭,以彰报施。适有心月狐思凡获谴,即请敕令投胎为唐家天子,错乱阴阳,消此罪案。心月狐得了此信,欢喜非常,日盼下凡吉期。
这日来到广寒,与太阴告辞。嫦娥触动前事,因悄悄说道:“星君此去下界为帝,享受玉食万方皆不足道。倘能于一日之中,使四季名花莫不齐放,普天之下尽是万紫千红,那才称得锦绣乾坤,花团世界。不独名传千古,也显得星君通天手段。”心月狐笑道:“这有何难?我既为帝,莫讲百花教他齐放,他不敢不尊,就是那从不开花的铁树,也要开朵花儿给我看看哩。此时说来无凭,日后便见明白。”说罢作别。—一后来下凡,脱生为则天皇帝,即唐中宗之母。
当时中宗在位,一切谨守彝训,天下虽然太平,无如做人仁慈,不合武太后之意。未及一载,废为庐陵王,贬在房州。武后自立为帝,改国号周,年号光宅,自中宗嗣圣元年甲申即位,赖唐家一点疵荫,天下倒也无事。
无奈武后一味尊崇武氏弟兄,荼毒唐家子孙。那时恼了一位豪杰,是英国公徐绩之孙徐敬业,在外聚集英雄,同骆宾王做了一道檄文,布告天下,以讨武后。武后即发强兵三十
万,命李孝逸率领众将征剿。徐敬业手下虽有兵十万,究竟寡不敌众,兼之不听魏思温之言,误从薛仲璋之计,以致大败亏输。后来被周兵追到至急之际,手下只剩千余人。彼时徐敬业、骆宾王各有一子,跟在军前,都不满十岁。徐敬业见事机万无挽回,即同骆宾王商议,选了四名精壮偏将,保护两位公子,暗暗奔逃。并将所讨武氏檄文,割下袍襟,咬破手指,每人各书—张,交付两位公子,丁宁嘱付,教他日后务保主上复位,以承父志。——所以徐敬业之子取名徐承志,骆宾王之子取名骆承志。——当时骆宾王又割一幅袍襟,匆匆写了一封血书,送给儿子道:“此信日后送到陇右节度使史伯伯处。此人名叫史逸,向日同我结拜至交。为人忠心赤胆,素谙天文,刻下虽有勤王之意,因兵微将寡,未敢妄动。将来首先起兵剿灭武氏,必是此人。我儿前去得能替我出得半臂之劳,我亦含笑九泉。切须勉力为之!”徐敬业也写两封血书,递给儿子道:“此信吾儿一送淮南节度使文伯伯处,一送河东节度使章伯伯处。文伯伯名隐,章伯伯名更。为人都是血心仗义。本欲起兵剿除内乱,迎主还朝,因兵马甚少,尚未举事。吾儿只要逃得性命,或在淮南,或在河东,投了此信,得能安身,将来自有出头之日。……”丁宁未毕,后面追兵甚近,父子四人只得洒泪面别。
后来徐敬业被偏将王那相刺死,即持敬业首级投降,余党俱被擒捕,其兄徐敬功带领家眷,逃在外洋。骆宾王竟无下落,其父骆龙带领孙女,亦逃海外。余如唐之奇、杜求仁、魏思温、薛仲璋诸人,悉皆奔逃。
武后剿灭徐敬业,惟恐城池不固,日与武氏弟兄计议,大兴土木,于长城外,另起东西南北四座高关,把个长安团团围在居中,真是水泄不通。这四座关就命武氏弟兄把守,武四
思镇守北关:北方属水,兼之关下河道西通酉阳之水取名酉水关。武五思镇守西关:西方属金,主肃杀之象,兼因地近巴蜀取名巴刀关。武六思镇守东关:东方属木,又因关下河道向产紫贝,——本名木贝关他因“木”字犯了武氏祖讳,却把“木”字少写一笔——名叫才贝关。武七思镇守南关:南方属火,因造此关之后,关内屡遭回禄,恐火太旺,取名无火关。
弟兄四个,都得异人传授,颇有妖术。关前各设“迷魂阵”一座,极其利害。因此四方闻风而惧。当时虽有几家忠良欲为勤王之计,因有此关阻隔,未敢冒昧兴师,暂且臣服于周,相时而动
武后恃有高关,又仗武氏弟兄骁勇,自谓稳如泰山,十分得意。一日,正值残冬,同太平公主在暖阁饮酒,推窗赏雪,并与宫娥上宫婉尔唱和吟诗。武后因雪越下越大,不觉喜道:“古人云:”雪兆丰年。‘朕才登极,就得如此佳兆,明岁自然五谷丰登,天下太平了。“公主同上官婉儿率领众宫娥都山呼叩贺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吟雪诗暖阁赌酒挥醉笔上苑催花
话说武后赏雪心欢,趁著酒兴,又同上官婉儿赌酒吟诗。上官婉儿每做“雪兆丰年”诗一首,武后即饮一杯。起初是一首诗一杯酒,后来从两首诗一杯酒慢慢加到十首诗一杯酒。
上官婉儿刚把诗机做的略略活了,诗兴还未一分,武后酒巳十分。正饮得高兴,只觉阵阵清香扑鼻,武后朝外一望,原来庭前有几株腊梅开了。不觉赞道:“这样寒天,腊梅忽然大放,岂非知朕饮酒,特来助兴?如此殷勤,自应懋赏!”分付挂红、赏金牌。宫娥答应,登时俱挂红绫、金牌。武后醉跟朦胧,又分付宫女道:“此地蜡梅既来伺候,想来园中各花素知朕有爱花之癖,自然也都大放。即刻备辇,朕同公主往群芳圃、上林苑赏花去。”众宫娥只得答应,传旨备辇。公主道:“腊梅本系冬花,此时得了雪气滋润,所以大放。至别的花卉,开放各有其时,此刻离春令虽近,天气甚寒,焉能郁开呢?”武后道:“各花都是一样草木,腊梅既不畏寒,与朕陶情,别的花卉,自然也都讨朕欢喜。古人云:”圣天子百灵相助。‘我以妇人而登大宝’自古能有几人?将来真可上得《无双谱》的。此时朕又岂止百灵相助,这些花卉小事,安有不遂朕心所欲?即便朕要挽回造化,命他百花齐放,他又焉能违拗!你们且随朕去,只怕园内各花早已伺侯开了。“公主再三谏阻,武后哪里肯听,随即乘辇,命公主、上官婉儿同去赏花。
到了群芳圃,下得辇来,四处一望,各样花木,除腊梅、水仙、天竺、迎春之外,尽是一派枯枝,莫讲赏花,要求赏个青叶也是难的。看了一遍,不觉面红过耳,真是众日之下,羞愧难当,几乎把酒都羞醒了。正要到上林苑去,只见有个小太监走来奏道:“奴婢才到上苑看过,那边也同这边一样。据奴婢看来,大约众位花仙还不晓得万岁要来赏花,所以未来伺候。刚才奴婢已向各花宣过圣意,倘万岁亲自再下一道御旨,明日自然都来开花了。”武后听罢,心中忽然动了一动,倒象触起从前一件事来。再四寻思,却又无从捉摸。不觉把头点了两点道:“也罢!今日已晚,权且施恩,限他明日开罢。”分付预备金笺笔砚。提起笔来,想了一想,在那笺纸上,醉笔草草写了四句:
明朝游上苑,火速报春知:花须连夜发,莫待晓风催。写罢,分付太监拿去用了御宝,即发上林苑张挂。并命御膳房,明早预备赏花酒宴。公主同上官婉儿听了,都不觉暗笑。武后酒醉难支,即带众人乘辇回宫。太监理旨,把金笺用了御宝,张挂上林苑内。
那上林苑腊梅仙子同水仙仙子见了这道御旨,忙到洞中送信。谁知这日百花仙子正同麻姑著棋,因天晚落雪,尚未回洞。当时牡丹仙子得了此信,不知洞主下落,即同兰花仙子冒雪分头到百草、百果各位仙姑洞中寻访,毫无踪迹。天已夜晚,雪仍不止,只得回洞。
牧丹仙子道:“此旨限期又迫,偏偏洞主又无下落,这却怎好?”桃花仙子道:“据小仙愚见,为今之计,惟有各司本花,前去承旨。况我们这座蓬莱,周围七万里,上面仙姑洞府,不计其数,焉能个个遍访。设或逾限,违了圣旨,岂同儿戏!此时即找著洞主,禀知此事,除承旨之外,安能另有别见。且洞主向来谨慎从不越分妄为,岂有违旨之理!”杨花仙子在旁听了,不觉暗暗点头。牡丹仙子道:“话虽如此,洞主究系众人领袖,——岂可不候号令,擅自前去。不知兰、桂二位仙姑,可另有高见?”兰花仙子道:“小仙同桂花仙姑所司之花,原有‘四季’之名,四时莫不可放。此刻就去承旨,也无不合。但细细忖度,自应找寻洞主,禀知为是。况‘罚不责众’,如果立意都不承旨,谅那世主亦难遽将群芳尽废。
且众姊妹虽以花卉为名,并非独供玩赏,其中隶于药品济世的亦复不少,若都废了,何以疗疾?以此看来,更可放心。况时值隆冬,概令群花齐放,未免时序颠倒。虽皇上圣谕,究竟于理不顺,即使违误,谅难加罪。所谓‘言不顺则事不成’。——若‘名正言顺’,事在必行,我们一经闻命,自应即去承目,又何须禀知洞主。现在行止在于两可,所以不能不候洞主之命。小仙拙见如此。“桂花、梅花菊花、莲花四位仙子听了,莫不点头,都道:”仙姑所见极是。“只见扬花、芦花、藤花、蓼花、萱花、葵花、苹花、菱花八值仙子,彼此交头接耳,商议多时,一齐说道:”诸位仙姑去不去,小仙也不敢勉强。但我等虽忝列群芳,质极贱徽,道行本浅,位分又卑,即乏香艳之姿,兼无济世之用,何能当此违旨重谴?一经被谪,区区微末,岂能保全?再四斟酌,不能不筹‘且顾眼前’之计。此时业经交丑,——那旨内说“莫待晓风催。——转瞬就要发晓,我们惟有各司本花,先去承旨。日后即使洞主责备,亦当垂鉴下情。且吾辈倘竟违旨,俱获重罪,洞主身为领袖,又安能置身事外?今即循分承旨,彼此均无过失,洞主犒赏不暇,岂有责备之理!”因向桃花仙子道:“适才仙姑曾言,惟恐逾限获罪,何不趁此结伴同行?”不由分说,即拉了桃花仙子,竟自一同而去。九
位仙子刚去,只见上林苑土地并值日功曹也来相催。登时众仙子莫不纷纷前往。
那时天已渐晓,雪已住了,牡丹仙子向兰花仙子叹道:“众心不齐,又将奈何!小仙惟有再去寻访。至于行止,只好悉听诸位。”说著去了。兰花仙子等之许久,总无音信。功曹、土地、络绎来催。转眼间,红日已升,众花仙十去八九。洞中只剩桂花、梅花、菊花、莲花、海棠、芍药、水仙、腊梅、玉兰、杜鹃、兰花,共十一位仙子。大家商议多时,并无良策,只得勉强一同去了。牡丹仙子又在四处访问,直到辰时,仍无影响。回到洞中,只剩两个女童看守洞门。呆了半晌,无计可施,惟恐违旨,只得也向上林苑而来。
武后自从上林苑回宫,睡到黎明,宿酒已消。猛然想起昨日写诏之事,连忙起来,心内著实懊悔酒后举动,过于孟浪,倘群花竟不开放,将来传扬出去,这场羞愧,如何遮掩?正在寻思,早有上林苑、群劳圃司花太监来报,各处群花大放。武后这一喜非同小可!登时把公主宣来,用过早膳,齐到上林苑。只见满园青翠萦目,红紫迎人,真是锦绣乾坤,花花世界。天时甚觉和暖,池沼都巳解冻,陡然变成初春光景。正是:
池鱼戏叶仍合冻,谷鸟啼花乍报春。
武后细细看去,只见众花惟牡丹尚未开放。即查群芳圃,亦是如此。不觉大怒道:“朕自进宫以来,所有上林苑、群劳圃各花,每于早晚,俱令宫人加意浇灌,百般培养,自号‘督花天王’。因素喜牡丹,尤加爱护:冬日则围布幔以避严霜,夏日则遮凉篷以避烈日。
三十余年,习以为常。朕待此花,可谓深仁厚泽。不意今日群芳大放,彼独无花。负恩昧良,莫此为甚!“分付太监:”即将各处牡丹,逐根掘起,多架柴炭,立时烧毁。“公主劝道:”此时众花即放,牡丹为花中之王,岂敢不遵御旨。但恐其花过大,开放不易。尚望主上再宽半日限期。倘仍无花,再治其罪,彼草木有知,谅亦无怨。“武后道:”你既替他恳求,姑且施恩,再限两个时辰。如再无花,就怨不得朕了。“因问太监道:”此处牡丹若干株?“太监奏道”上林苑共约二千余株,与群芳圃数目相仿。“武后道:”此时已交辰初,就以辰时为限。尔等即烧炭火千盆,先把干株枝梗炙枯,不可伤根。—一炙后如放叶开花,即将炭火撤去。俟到巳时无花,再将所余千余株,也用炭火炙枯。一交午时,如再不开,立将各处牡丹,一总掘起,用刀斧捶为齑粉。那时朕再降旨,令天下尽绝其种。所有群芳圃牡丹,亦照此处一例办理。“太监答应,登时炭火齐备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
第五回俏宫娥戏夸金盏草武太后怒贬牡丹花
话说太监把炭火预备,上林苑牡丹二千株,转眼间已用炭火炙了一半。群芳圃也是如此。上宫婉儿向公主轻轻笑道:“此时只觉四处焦香扑鼻,倒也别有风味。向来公主最喜赏花,可曾闻过这样异香么?”公主也轻轻笑道:“据我看来今日不独赏花,还炮制药料哩。”上百婉几道:“请教公主,是何药料?”公主笑道:“好好牡丹,不去浇灌,却用火炙,岂非六味丸用的炙丹皮么!”上官婉儿笑道:“少刻再把所余二千株也都炙枯,将来倒可开个丹皮药材店哩。向来俗传有‘击鼓催花’之说。今主上催花,与众不同,纯用火攻,可谓‘霸王风月’”。公主道:“闻得向来你将各花有‘十二师’、‘十二友’、‘十二
婢‘之称,不知何意。此时主上正在指拨宫人炮制牡丹,趁此无事,何不将师、友、婢的寓意谈谈呢?“上官婉儿道:”这是奴婢偶尔游戏,倘说的不是,公主莫要发笑,所谓师者,即如牡丹、兰花、梅花、菊花、桂花、莲花、芍药、海棠、水仙、腊梅、杜鹃、玉兰之类,或古香自异,或国色无双,此十二种,品列上等。当其开时,虽亦玩赏,然对此态浓意远,骨重香严,每觉肃然起敬,不啻事之如师,因而叫作’十二师‘。他如珠兰、茉莉、瑞香、紫薇、山茶、碧桃、玫瑰、丁香、桃花、杏花、石榴、月季之类,或风流自赏,或清芬宜人,此十二种,品列中等。当其开时,凭栏拈韵,相顾把杯,不独蔼然可亲,真可把袂共话,亚似投契良朋,因此呼之为’友。至如凤仙、蔷薇、梨花、李花、木香、芙蓉、蓝菊、栀子、绣球、罂粟、秋海棠、夜来香之类,或嫣红腻翠,或送媚含情,此十二种,品列下等。当其开时,不但心存爱憎,并且意涉亵狎,消闲娱目,宛如解事小环一般,故呼之为‘婢’。惟此三十六种,可师,可友,可婢。其余品类虽多,或产一隅之区,见者甚少;或乏香艳之致,别无可观。故奴婢悉皆不取。“公主道:”你把三十六花,借师、友、婢之意,分为上、中、下三等,固因各花品类,与之区别。据我看来,其中似有爱憎之偏。即如芙蓉应列于友,反列于婢;月季应列于婢,反列于友,岂不教芙蓉抱屈么?“上官婉儿道:”芙蓉生成媚态娇姿,外虽好看,奈朝开暮落,其性无常。如此之类,岂可与友?至月季之色虽稍逊芙蓉,但四时常开,其性最长,如何不是好友?“
正在谈论,已交巳初。只见宫人纷纷来报,此处同群芳圃牡丹,俱已放叶含苞,顷刻就要开花了。武后道:“原来他也晓得朕的炮制利害!既如此,权且施恩,把火撤去。”宫人遵旨,撤去火盆。霎时各处牡丹大放。连那炭火炙枯的,也都照常开花。——如今世上所传的枯枝牡丹,淮南卞仓最多。无论何时,将其枝梗摘下,放人火内,如干柴一般,登时就可烧著。这个异种,大约就是武则天留的“甘棠遗爱”。——当时武后见牡丹已放,怒气虽消,心中究意不快,因下一道御旨道:“昨朕赏雪,偶尔高兴,欲赴上苑赏花,曾降敕旨,令百花于来晨黎明齐放,以供玩赏。牡丹乃花中之王,理应遵旨先放。今开在群花之后,明系玩误。本应尽绝其种。姑念素列药品,尚属有用之材,著贬去洛阳。所有大内牡丹四千株,俟朕宴过群臣,即命兵部派人解赴洛阳,著该处节度使章更,每岁委员采贡丹皮若干石,以备药料之用。”——此旨下过,后来纷纷解往,日渐滋生,所以天下牡丹,至今惟有洛阳最盛。
武后又命司花太监,将上林苑、群芳圃所开各花,细细查点,共计若干种开单呈览。其中如有外域及各处所贡者,亦皆一一载明。太监领旨,登时查明共九十九种,把名目开列清单呈上。武后见各花开的如许之多,颇有喜色,把单子递给公主观看。因向上官婉儿笑道:“你向有才女之名,最是博古通今,可曾见过灵芝、铁树均在残冬开花?那洛如、青囊、瑞圣、曼陀罗各花来历,可都晓得么?”上官婉儿奏道:“臣婢向闻灵芝产自名山,乃神仙所服。因其每岁三花,又名‘三秀’。虽前古圣明之世,亦属罕有。今不独芬芳大放,并有五
色之异。至铁树开花,尤属罕见。相传每逢丁卯年,或可一放,今系甲申,更非其时。不意竟于寒冬,与灵芝一齐吐艳,实为国家嘉祥。洛如花,据古人传说,其种即不易得,其花尤为少见,惟国有文人,始能放花。青囊花,按史鉴本出契丹。其详虽不可考,然以‘青囊’二字言之,据《晋书》,当日郭公曾得青囊之秘,象属文明。今同洛如一并开放,必主人文辅佐圣明之兆。他如瑞圣花,一经开放,必经九月之久,象主国祚永长。曼陀罗花,当日世尊说法,上天雨之,象主西方宁谧。以上各花,皆为希世之宝,今俱遵旨立时齐放,真是主上洪福齐天所致,可谓亘古未有盛事,亦是千秋一段佳话。“
公主道:“今观洛如、青囊所放之花,不独鲜艳冠于群芳,而且枝多连理,花皆并蒂。
以阴阳、奇偶而论,连理、并蒂为双,属阴;阴为女象。适才上官婉儿所奏洛如、青囊主文,以臣女所见,连理、并蒂主女。据这景象,将来必主圣上广得闺才之兆。盖圣上既奉天运承了大统,天下闺中,自应广育英才,以为辅弼,亦如古之八元、八恺,风云际会。所以草木有知,也都预为呈兆。臣等叨蒙圣上洪福,恭逢其盛,不胜欢欣颂祷!“于是率领众宫人山呼叩贺。武后听罢,不觉大悦道:”此虽上天垂象,但朕何德何能,岂敢妄冀巾帼中有八元,八恺之盛。倘得—二良才,共理朝纲,得备顾问,心愿也就足了。“于是分付宫人,即与众花挂红。并降敕旨,封洛如花为”文运女史‘,青囊花为“文化女史’。又命太监制金牌二面,一镌”文运女史“,一镌”文化女史“,登时制就,挂于洛如、青囊之上。谁知各花一经挂红,开的更觉鲜艳。那洛如、青囊挂了金牌,尤其茂盛,不独并蒂,并从花心又出一花。武后越看越爱,不觉喜笑颜开道:”此时洛如、青囊二花经朕封为女史,莫不蒂中结蒂,花中套花,真是双双吐艳,两两争妍。若以奇偶而论其为坤象无疑。公主所言闺才之兆,实非无因。但向来两花并放,谓之并蒂。至花心又出一花,却最罕见,历来亦无其名。
若据形状,宛然子伏母怀,似宜呼为‘怀中抱子’。现在各花将及百种,至并蒂以及怀中抱子,只得洛如、青囊二种。今特降旨:“众花中如再开有并蒂或怀中抱子者,即赐金牌一
面,并赏御酒三杯。“说罢,将旨写了,随即张挂。却也作怪,不多时,各花中竞有十余种开出并蒂;至怀中抱子,虽有数种,内中惟石榴最盛。武后即命宫人各赏金牌,并奠御酒。
公主道:“臣女向在上苑游玩,石榴甚少。今岁忽有数百株之多,不独五色备具,并有花心另挺枝叶,复又生出怀中抱子。奇奇幻幻,夺尽造物之巧。如此异种,不知从何而来?”武后道:“此处石榴,乃朕特命陇右节度使史逸从西域采办来的。据说此花颜色种类既多不同,并有夏秋常开者。此时不但开出异色,且多怀中抱子。世俗本有‘榴开见子’之说,今又开出怀中抱子,多子之象,无过于此。宜封为‘多子丽人’。朕见此花,偶然想起侄儿武八思,年已四旬,尚无子息昨朕派往东海郡镇防海口,何不将此送去,以为侄儿得子之兆?”于是分何太监,俟宴过群臣,即将石榴二百株,传谕兵部,解交武八王爷查收。——此花后来送至东海郡,附近流传,莫不保护。所以沐田地方,至今仍有异种,并有一株而开五色者。每花一盆,非数十金不可得,真可甲于天下。
武后正在分付,只见宫人奏道:“现在查点各处牡丹,除解洛阳四千株,仍余四百株。
应栽何处,请旨定夺。“武后道:”所有大内牡丹,俟宴赏后,毋许留存一株。——这样丧心负恩,岂可仍留于此!所余四百株,朕闻淮南节度使文隐昨在剑南剿灭倭寇,颇为出力,现在积劳成疾。闻彼处牡丹甚少,可将此花赐给文隐,令其玩花养病,以示朕轸念劳臣之意。“宫人领旨。武后又到群芳圃看了一通,分付摆宴与公主赏花饮酒。
未知如何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众宰承宣游上苑百花获谴降红尘
话说武后分付摆宴,与公主赏花饮酒。次日下诏,命群臣齐赶上苑赏花,大排筵宴。并将九十九种花名,写牙签九十九根,放于筒内。每掣一签,俱照上面花名做诗一首。——武后因前日赏雪,上官婉儿做了许多诗,毫不费力,知他学问非凡。意欲卖弄他的才情,所以也令上官婉儿与群臣一同做诗,先交卷者赐大缎二匹;交卷过迟者,罚酒三巨觥。所有题目,或五言、七言,或用何韵,皆临时掣签,以免众人之疑。谁知一连做了几首,总是上官婉儿第一交卷。这日共做了五十首诗,上宫婉几就得了五十分赏赐。次日又同群臣做了四十
九首诗,上官婉儿只得了四十八分半的赏赐。因交卷之时,内有二位臣子,不前不后,恰恰同他一齐交卷,因此分了一半赏赐。总而言之,一连两日,并无一人在上官婉儿之先交卷。
不但才情敏捷,而且语句清新,真是“胸罗锦绣,口吐珠玑”。诸臣看了,莫不吐舌,都道“天生奇才,自古无二!”
武后连日赏花,虽然欢喜,就只恨上苑地势太阔,众花开的过多,每每一眼望去,那派美景,竟不能全在目前,心里只觉美中不足。于是下一道旨意,饬令工部于上苑适中之地,立时起一高台,以便四面眺望。就取各花开放将及百种之意,名“百花台”。自从宴过群臣,日与公主在百花台赏花。
那百花仙子那日同麻姑著棋,因落雪无事,足足著到天明。及至五盘著完,已有辰时光景。只见女童来报:“外面众花齐放,甚觉可爱,请二位仙姑出去赏花。”二人出洞朝外一
望,果然群花齐放,四处青红满目,艳丽非常,迥然别有天地。
百花仙子看了,甚觉骇异,连忙推算,只吓的惊疑不止道:“昨日我们著棋时,仙姑无意中曾有‘终局后悔’之话,彼时小仙听了就觉生疑,不意今日果然生出一事。刚才我见众花开的甚奇,细细推算,谁知下界帝王昨日偶尔高兴,命我群花齐放。小仙只顾在此著棋,不知其详,未去奏明上帝,以致数百年前同嫦娥所定那个罚约,竟自输了。这却怎好?”麻姑不觉叹道:“这总怪我们道行浅薄,只能晓得已往,不能深知未来。当日所定罚约,那知数百年后,却有此事。昔日嫦娥因仙姑当众仙之面,语带讥刺,每每同我谈起,还有嗔怪之意。今既如此,他岂肯干休。仙姑要求无事,为今之计,惟有先将‘失于觉察,未及请旨’的话,具表自行检举,一面即向嫦娥请罪,或可挽回。若不如此,不但嫦娥不肯干休,兼恐稽查各神参奏。必须早做准备,以免后患。”百花仙子道:“具表自请处分,乃应分当行之事。若向嫦娥请罪,小仙实无此厚颜。——况嫦娥自从与我角口,至今见面不交一言,我又何必恳他。”麻姑道:“仙姑既不赔罪,将来可肯替他打扫落花?”百花仙子道:“小仙修行多年,并非他的侍从,安能去作洒扫之事!当年我原有言在先,如爽前约,教我堕落红尘。今既犯了此誓,神明鉴察岂能逃过此厄。这是小仙命该如此,所以不因不由就有群花齐放一事,更有何言!只好静听天命。至于自行检举,也可不必了。”
说罢,不觉满面愁容,道声“失陪”,即至本洞。两个女童把连日奉诏之事禀过。只见嫦娥那边命女童来请仙姑去扫落花。百花仙子只羞的满面绯红,因说道:“你回去告知你家仙姑,我当日有言在先,如爽前约,情愿堕落红尘。今我既已失信,将来自然要受一番轮回
之苦。只要你家仙姑留神,看我在那红尘中有无根基,可能不失本性?日后缘满,还是另须苦修,方能返本;还是刚弃红尘就能还原。到了那时,才知我的道行并非浅薄之辈哩。“女童答应去了。
到了下晚,只见百草、百果、百谷三位仙子,满面愁容,来至洞中。匆匆行礼,按次归坐。百草仙子道:“适闻有位尊神上了弹章,把仙姑参了一本。小仙同他二位侦听真实,特来探望。不知仙姑可曾得信?”百花仙子叹道:“小仙自知身获重罪,追悔莫及,惟有闭门思过,敬听天命。今承下顾,足感盛情。被参之事,小仙并无所闻,尚求明示。”百果仙子道:“仙姑被参,就因群花齐放一事。所上弹章,大略言下界帝王虽有御诏,但非为国计民生起见,且系洒后游戏,该仙子何以迫不及待,并不奏闻请旨,任听部下逞艳于非时之候,献媚于世主之前致令时序颠倒,骇人听闻。况身为一洞之主,任情闲旷,不能约束所属,既已失察获愆,有乖职守,仍不自请处分;而属下目无洞主,亦不恪遵约束;均有不合请旨一
并谪入红尘,受其磨折,以为不能约束,不遵约束者戒。闻仙姑谪在岭南,年未及笄,遍历海外,走蛮烟瘴雨之乡,受骇浪惊涛之险,以应前誓,以赎前愆,即日就要下凡。我等敬治薄酒—杯奉饯,特来面请。“百花仙子道:”请教三位仙姑,如水仙、腊梅……几位仙子,可在被谪之列?“百谷仙子道:”闻得他们所司之花,虽系当令,原无不合;但不能力阻众人,亦属非是。因此,也都谪入红尘。连仙姑共计百人。限期虽迟早不等,大约不出三年,都要陆续下凡。“百花仙子道:”小仙身获重谴,今被参谪,固罪所应得;但拖累多人,于心何安!此后一别,不惟天南地北。后会无期;而风流云散,绿暗红稀,回前仙山,能毋惨目!“说罢,叹息不止。
百草仙子道“仙姑不消烦恼。小仙探得将来被谪之人,或在十道,或在外域,虽散居四
处,日后自能团聚一方,俟仙姑历过各国,坐缘期满,那时王母自然命我等前来相迎,仍至瑶池,以了这段公案。此是仙机,我等窃听而来,万万不可泄漏。“百花仙子道:”请教仙姑,是哪十道?是何外域?“百草仙子道:”如今唐朝地理,因山川形势,分天下为十道。
凡县分隶于郡,郡归于道——道即后世之省,——如关内、河南、河东、河北、山南、陇右、淮南、江南、剑南、岭南之类。至于外域,海外甚多,不能历举。若以众仙姑降生而论,如君子、黑齿、淑士、歧舌、智佳、女儿各国,大约亦有几人,谪在其内。“
说话间,元女、织女、麻姑,也来探望。谈起此事,叹息之间,大家都埋怨百花仙子并不自请处分,又不与嫦娥陪罪,以致降落红尘。将来棋会少了一人,好不扫兴。麻姑道:“当日仙姑同嫦娥角口时,小仙曾见王母不住点头,似有嗟叹之意,彼时甚觉不解。及至今日,才晓得王母当日嗟叹,巳料定有此一事。若论过去未来,我们虽亦略知一二,至数百年后之事,我们道行浅薄,何能深知。”元女道:“此事固有定数。当日倘能谨言,不必纷争;今日再能容忍,略尽人事,想来也不至此。此时无可如何,只好归之于命了。”百花仙子道:“据仙姑所言,此事固由不能慎言而起,难道小仙此厄竟非天命造定么?”元女道:“仙姑岂不闻‘小不忍则乱大谋’?又谚云:”尽人事以听天命。‘今仙姑既不能忍,又人事未尽,以致如此,何能言得天命。早间若听麻姑之言,具表自行检举,并与嫦娥赔罪,此时或仍被谪,所谓人事已尽,方能委之于命。即如下界俗语言:“天下无场外举子。’盖未进场,如何言中;就如人事未尽,如何言得天命。世上无论何事,若人力未尽,从无坐在家中,就能平空落下随心所欲事来。强求固属不可,至应分当行之事,坐失其机,及至事后委之于命,常人之情,往往如此。不意仙姑也有此等习气,无怪要到凡间走一遭了。”织女道:“‘成事不说,既往不咎。’我们原是各治水酒饯行的,还说我们饯行正文罢。”于是众仙姑都当面定了日期,接二连三,各备洒宴,替百花仙子饯行。
那牡丹仙子同众仙子,在上林苑伺候武后宴毕。陆续回洞,都在洞主面前请罪。百花仙子不但并不责备,一概归罪于已。众仙子见洞主如此宽洪,心中更觉不安。——那杨花、芦花、藤花、蓼花,萱花、葵花、苹花、菱花八位仙子,更是追悔无及。过了几日,这九十九
位仙子,也有素日许多相好仙姑,接接连连,分著饯行。
一日,红孩儿、金童儿同青女儿、玉女儿,在入梦岩游幻洞备了酒果,替百花仙姑并诸位仙子饯行。请百草、百果、百谷、元女、织女、麻姑并四灵大仙,相陪饮酒。百花仙子因百草仙子说他将来下凡要遍历海外各国,恐有风波及妖魔盗贼之害,甚为忧惧。红孩儿道:“仙姑只管放心!今日大家既来祖饯,都最休戚相关之人,将来设有危急,岂有袖手之理。
此后倘在下界有难,如须某人即可解脱,不妨直呼其名,令其速降。我们一时心血来潮,自然即去相救。“金童儿道:”何谓‘心血来潮’?小仙自来从未‘潮’过,也不知‘心血’是什么味。毕竟怎样‘潮’法?求大仙把这情节说明,日后好等他来潮。“红孩儿道:”我见下界说部将上往往有此—说,其实我也不知怎样潮法。大仙要回来历,你只问那做书的就明白了。“玉女儿道:”下界说部原有几种好的,但如‘心血来潮’旧套满篇的也就不少。
你若追他来历,连他也是套来的,何能知道怎样潮法。刚才红孩儿大仙说,百花仙姑如在下界有难,教他呼我众人之名前去相救,这话只怕错了:百花仙始既巳托生,岂能记得前生之事?若能呼我众人之名,与仙家何异?既是仙家,岂不自知趋避,何须呼人解脱?此话令人不解。“红孩儿道:”呸!呸!这话我说错丁!将来百花诸位仙姑如在下界有难,今日我等在坐诸人,如系某位大仙或某位仙姑应分当去拯救的,本人即去相救;如须某人相帮,立即知会同往。彼此务须时时在意。事关百位仙姑,非同小可。倘有遗误,怠惰不前,教他也堕红尘!——只因红孩儿这句话又生出许多事来。
当时青女儿、玉女儿都与百花仙子把盏。酒过数巡,百兽、百鸟、百介、百鳞四仙向百花仙子道:“仙姑此去,小仙等无以奉饯,特赠灵莫一枝。此芝产于天皇盛世,至今二百余万年,因得先天正气,受日月精华,故仙凡服食,莫不寿与天齐。些须微意,望仙姑哂存。”百花仙子刚要道谢,只见百草、百果、百谷、元女、织女、麻姑六位仙子也接著说道:“我等偶于海岛深山觅得回生仙草一枝,特来面呈,以为临别之赠。此草生于开辟之初,历年既深,故功有九转之妙,洵为希世奇珍。无论仙凡,一经服食,不惟起死回生,并能同天共老。区区微敬,略表离衷,亦望仙姑笑纳。”百花仙子忙向众仙道谢拜领,即托百草仙子代为收存,以备他年返本还原之用。青女儿道:“这两种仙品,都是不死金丹,百草仙妨虽代收存,切莫偷吃才好。诚恐日后百花仙姑在下界须用,一时呼名,命你送去,那时,你虽‘心血来潮’,若两手空空,无物可送,不独仙姑心血枉自来潮,并恐百花仙姑在下界守候著急,他的心血也要来潮哩。”说罢,合座不觉大笑。众仙祖饯未罢,早有几位仙姑限期已到,一个个各按年月,都朝下界投胎去了。那百花仙子降生岭南唐秀才之家,乃河源县地方。
未知如何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小才女月下论文科老书生梦中闻善果
话说这位唐秀才,名敖,表字以亭。祖籍岭南循州海丰郡河源县。妻子久已去世,继娶林氏。兄弟名唐敏,也是本郡秀才士。弟妇史氏,至亲四口,上无父母,喜得祖上留下良田数顷,尽可度日。唐敏自进学后,无志功名,专以课读为业。唐敖素日虽功名心胜,无如秉囊性好游,每每一年倒有半年出游在外,因此学业分心,以致屡次赴试,仍是—领青衫。
恰喜这年林氏生了一女。将产时,异香满室,既非冰麝,又非旃檀,似花香而非花香,三日之中,时刻变换,竟有百种香气,邻舍莫不传以为奇,因此都将此地唤作“百香衢”。
未生之先,林氏梦登五彩峭壁,醒来即生此女,所以取名小山。隔了两年,又生一子,就从姐姐小山之意,取名小峰。小山生成美貌端庄,天资聪俊。到了四五岁,就喜读书,凡有书籍,一经过目,即能不忘。且喜家中书籍最富,又得父亲、叔叔指点,不上几年,文义早巳精通。兼之胆量极大,识见过人,不但喜文,并且好武,时常舞抢耍棒,父母也禁他不住。
这年唐敖又去赴试。一日,正值皓月当空,小山同唐敏坐在檐下,玩月谈文。小山问道:“爹爹屡赴科场;叔叔也是秀才,为何不去应试?”唐敏道:“我素日功名心淡;且学业末精,去也无用。与其奔驰辛苦,莫若在家课读,倒觉自在。况命中不能发达,也强求不来的。”小山道:“请问叔叔,当今既开科考文,自然男有男科,女有女科了。不知我们女科几年一考?求叔叙说明,侄女也好用功,早作准备。”唐敏不觉笑道:“侄女今日怎么忽然讲起女科?我只晓得医书有个‘女科’;若讲考试有甚女科,我却不知。如今虽是太后为帝,朝中并无女臣莫非侄女也想发科发甲去做官?真是你爹爹一样心肠,可谓‘父子天性’了。”小山道:“侄女并非要去做官。因想当今既是女皇帝,自然该有女秀才、女丞相,以做女君辅弼,庶男女不致混杂。所以请问一声,那知竟是未有之事。若这样说来,女皇帝倒用男丞相,这也奇了。既如此,我又何必读书,跟著母亲,婶婶学习针黹,岂不是好?”过了两日,把书果真收过,去学针黹。学了几时,只觉毫无意味,不如吟诗作赋有趣,于是仍旧读书。小山本来颖悟,再加时刻用功,腹中甚觉渊博,每与叔叔唱和,唐敏竞敌他不住。
因此外面颇有才女之名。
谁知唐敖前去赴试,虽然连捷中了探花,不意有位言官,上了一本,言“唐敖于宏道年间,曾在长安同徐敬业、骆宾王、魏思温、薛仲璋等,结拜异姓弟兄。后来徐、骆诸人谋为不轨,唐敖虽不在内,但昔日既与叛逆结盟,究非安分之辈。今名登黄榜,将来出仕,恐不免结党营私。请旨谪为庶人,以为结交匪类者戒。”本章上去,武后密访,唐敖并无劣迹,因此施恩,仍旧降为秀才。唐敖这番气恼,非同小可,终日思思想想,遂有弃绝红尘之意。
唐敏得了连捷喜音,恐哥哥需用,早已差人送了许多银两。唐敖有了路费更觉放心,即把仆从遣回,自已带着行囊,且到各处游玩,暂解愁烦。一路上逢山起早,遇水登舟,游来游去,业已半载,转瞬腊尽春初。这日,不知不觉到了岭南,前面已是妻舅林之洋门首,相隔自己家内不过二三十里。路途虽近,但意懒心灰,羞见兄弟妻子之面,意欲另寻胜境畅游,又不如走那一路才好。一时无聊,因命船户把船拢岸。上得岸来,走未数步,远远有一
古庙,进前观看,上写“梦神观”三个大字。不觉叹道:“我唐敖年已半百,历来所做之事,如今想起,真如梦境一般。从前好梦歹梦,俱已做过,今看破红尘,意欲求仙访道,未卜此后何如,何不叩求神明指示?”于是走进神殿,暗暗祷告,拜了神像,就在神座旁席地而坐。恍惚间,有个垂髫童子走来道:“我家主人奉请处士,有话面谈。”唐激跟著来至后殿,有一老者迎出。随即上前行礼,分宾主坐下道:“请问老丈尊姓?不知见召有何台命?”老者道:“老夫姓孟,向在如是观居住。适切处士有求仙访道之意,所以奉屈一谈。
请问处士,向来有何根基?如今所恃何术?毕竟如何修为,去求仙道?“唐敖道:”我虽无甚根基,至求仙一事,无非远离红尘,断绝七情六欲,一意静修,自然可入仙道了。“老者笑道:”此事谈何容易!处士所说清心寡欲,不过略延寿算,身无疾病而已。若讲仙道,那葛仙翁说的最好,他道:“要求仙者,当以忠、孝、和、顺、仁、信为本。若德行不修,务求元道,终归无益。要成地仙,当立三百善,要成天仙,当立一千三百善‘。今处士既未立功,又未立言,而又无善可立;一无根基,忽要求仙,岂非’缘木求鱼‘,枉自费力么?唐敖道:”贱性腐愚,今承指数,嗣后自当众善奉行,以求正果。但小子初意,原想努力上进,恢复唐业,以解生灵涂炭,立功于朝。无如甫得登第,忽有意外之灾。境遇如此,莫可若何。老丈何以教我?“那老者道:”处士有志未遂,其为可惜。然’塞翁失马,安知非福‘。此后如弃浮幻,另结良缘,四海之大,岂无际遇?现闻百花获愆,俱降红尘,将来虽可团聚一方,内有名花十二,不幸飘零外洋。倘处士悯其凋零、不辞劳瘁,遍历海外,或在名山,或在异域,将各花力加培植,俾归福地,与群芳同得返本还原,不至沦落海外,冥冥之中,岂无功德?再能众善奉行,始终不懈,一经步入小蓬莱,自能名登宝[上竹下录],位列仙班。此中造化,处士本有宿缘,即此前进,自有不期然而然者。今承下问,故述梗概,亟须勉力行之!“唐敖听罢,正要朝下追问,那个老者忽然不见。连忙把眼揉了一揉,四处观看,谁知自己仍坐神座之旁。仔细一想,原来却是一梦。将身立起,再看神像,就是梦中所见老者。因又叩拜一番。
回到船上,随即开船。细想梦中光景,暗暗忖道:“此番若到海外,其中必有奇缘。惟百花不知因何获愆?毕竟都降何处?为何却又飘流外洋?此事虚虚实实,令人费解。好在我生性好游,今功名无望,业已看破红尘,正想海外畅游,从求善果,恰喜又得此梦,可谓天从人愿。适才梦神所说名花十二,不知都唤何名,可惜未曾问得详细。将来到了海外,惟有处处留神,但遇好花,即加培植,倘逢仙缘,亦未可知。此时且去寻访妻舅。他常出外飘洋,倘能结伴同行,那更好。
于是把船拢到妻舅林之洋门首。只见里面挑发货物,匆匆忙忙,倒象远出样子。原来林之洋乃河北德州平原郡人氏,寄居岭南,素日作些海船生意。父母久巳去世。妻子吕氏。跟前一女名唤婉如,年方十三,生得品貌秀丽,聪慧异常。向日常坐海船跟著父母飘洋。如今林之洋又去贩货,把家务托丈母江氏照应。正要起身,忽见唐敖到他家来。彼此道了久阔,让至内室,同吕氏见礼。婉如也来拜见,唐敖还礼道:“侄女向未读书,今两年未见,为何满面书卷秀气?大约近来也学小山不做针黹、一味读书了?”林之洋道:“他心心念念原想读书。俺也知道读书是件好事,平时俺也替他买了许多书。奈俺近年多病穷忙,那有工夫教他!”唐敖道:“舅兄可知近来女子读书,如果精通,比男子登科发甲还妙哩!”林之洋道:“为甚有这好处?”唐敖道:“这个好处,你道从何而起?却是宫娥上官婉儿起的根苗。此话已有十余年了。舅兄既不知道,待小弟慢慢讲来。”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弃嚣尘结伴游寰海觅胜迹穷踪越远山
话说唐敖向林之洋道:“舅兄,你道为何女子读书甚妙?只因太后有个宫娥,名唤上官婉儿,那年百花齐放,曾与群臣作诗,满朝臣子都作他不过,因此文名大振。太后十分宠爱,将他封为昭仪;因要鼓励人才,并将昭仪父母也封官职。后来又命各处大臣细心查访,如有能文才女,准其密奏,以备召见,量才加恩。外面因有这个风声,所以数年来无论大家小户,凡有幼女,莫不读书。目今召见旷典虽未举行,若认真用功,有了文名,何愁不有奇遇。侄女如此清品,听其耽搁,岂不可惜!”吕氏道:“将来全仗姑夫指教。如识得几字,那敢好了。但他虽末读书,却喜写字,每日拿著字帖临写,时刻不离。教他送给小山姐姐批改,他又不肯。究竟不知写的何如。”唐敖道:“侄女所临何帖?何不取来一看?”林婉如道:“侄女立意原想读书,无奈父亲最怕教书烦心,只买一本字帖,教俺学字。侄女既不认得,又不知从何下笔,只好依样画葫芦,细细临写。平时遇见小山姐姐怕他耻笑从未谈及。
今写了三年,字体虽与帖上相仿,不知写的可是。求姑夫看看批改。“说罢取来。唐敖接过一看,原来是本汉隶。再将婉如所临,细细观看,只见笔笔藏锋,字字秀挺,不但与帖无异,内有几字,竞高出原帖之上。看罢,不觉叹道:”如此天资,若非宿慧,安能如此。此等人若令读书,何患不是奇才!“林之洋道:”俺因他要读书,原想送给甥女作伴,求妹夫教他。偏这几年妹夫在家日子少,只好等你作了官,再把他送去。谁知去年妹夫刚中探花,忽又闹出结盟事来。俺闻前朝并无探花这个名号,是太后新近取的。据俺看来,太后特将妹夫中个探花,必因当年百花齐放一事,派你去探甚花消息哩。“唐敖道:”小弟记得那年百花齐放,太后曾将牡丹贬去洛阳,其余各花至今仍在上苑。所有名目,现有上宫昭仪之诗可凭,何须查探。舅兄此言,来免过于附会。但我们相别许久,今日见面,正要谈谈,不意府上如此匆忙,看这光景,莫非舅兄就要远出么?“林之洋道:”俺因连年多病,不曾出门。
近来喜得身子强壮,贩些零星货物到外洋碰碰财运,强如在家坐吃山空。这是俺的旧营生,少不得又要吃些辛苦。“唐敖听罢,正中下怀,因趁势说道:”小弟因内地山水连年游玩殆遍,近来毫无消遣。而且自从都中回来,郁闷多病,正想到大洋看看海岛山水之胜,解解愁烦。舅兄恰有此行,真是天缘凑巧。万望携带携带!小弟带有路费数百金,途中断不有累。
至于饭食舟资,悉听分付,无不遵命。“林之洋道:”妹夫同俺骨肉至亲,怎说船钱饭食来了!“因向妻子道:”大娘,你听妹夫这是甚话!“吕氏道:”俺们海船甚大,岂在姑爷一
人。就是饭食,又值几何。但海外非内河可比,俺们常走,不以为意,若胆小的,初上海船,受了风浪,就有许多惊恐。你们读书人,茶水是不离口的,盥漱沐浴也日日不可缺的,上了海船,不独沐浴一切先要从简,就是每日茶水也只能略润喉咙,若想尽量,却是难的。
姑爷平素自在惯了,何能受这辛苦!“林之洋道:”到了海面,总以风为主,往返三年两载,更难预定。妹夫还要忖度。若一时高兴,误了功名正事,岂非俺们耽搁你么?“唐敖道:”小弟素日常听令妹说:“海水极咸,不能入口,所用甜水,俱是预装船内,因此都要撙节。‘恰好小弟平素最不喜茶,沐浴一切更是可有可无。至洋面风浪甚险,小弟向在长江大湖也常行走,这又何足为奇。若讲往返难以预期,恐误正事,小弟只有赶考是正事,今已功名绝望,但愿迟迟回来,才趁心愿,怎么倒说你们耽搁呢!”林之洋道:“你既恁般立意,俺也不敢相拦。妹夫出门时,可将这话告知俺家妹子?”唐敖道:“此话我巳说过。舅兄如不放心,小弟再寄一封家信,将我们起身日子也教令妹知道,岂不更好。”
林之洋见妹夫执意要去情不可却,只得应允。庸敖一面修书央人寄去,一面开发船钱,把行李发来。取了一封银子以作丹资饭食之费,林之洋执意不收只好给了婉如为纸笔之用。
林之洋道:“姑夫给他这多银子,若买纸笔,写一世还写不清哩!俺想妹夫既到海外,为甚不买些货物碰碰机会?唐敖道:”小弟才拿了银子,正要去置货,恰被舅兄道著,可谓意见相同。“于是带了水手,走到市上,买了许多花盆并几担生铁回来。林之洋道:”妹丈带这花盆,已是冷货,难以出脱,这生铁,俺见海外到处都有,带这许多,有甚用处?“唐敖道:”花盆虽系冷货,安知海外无惜花之人。倘乏主顾,那海岛中奇花异草,谅也不少,就以此盆栽植数种,沿途玩赏,亦可陶情。至于生铁,如遇买主固好,设难出脱,舟中得此,亦压许多风浪,纵放数年,亦无朽坏。小弟熟思许久,惟此最妙,因而买来。好在所费无多,舅兄不必在意。“林之洋所了,明知此物难以退回,只得点头道:”妹夫这话也是。“
不多时,收拾完毕,大家另坐小船,到了海口。众水手把货发完,都上三板渡上海船,趁著顺风,扬帆而去。
此时正是正月中旬,天气甚好,行了几日,到了大洋。唐敖四围眺望,眼界为之一宽,真是“观于海者难为水”,心中甚喜。走了多日,绕出门户山,不知不觉顺风飘来,也不知走出若干路程。唐敖一心记挂梦神所说名花,每逢崇山峻岭,必要泊船,上去望望。林之洋因唐敖是读书君子,素本敬重,又知他秉性好游,但可停泊,必令妹夫上去。就是茶饭一
切,吕氏也甚照应。唐敖得他夫妻如此相待,十分畅意。途中虽因游玩不无耽搁,喜得常遇顺风;兼之飘洋之人,以船为家,多走几时也不在意。倒是林之洋惟恐过于耽搁,有误妹夫考试;谁知唐敖立誓不谈功名,因此只好由他尽兴游了。游玩之暇,因婉如生的聪慧,教他念念诗赋。恰喜他与诗赋有缘,一读便会,毫不费事。沿途借著课读,倒解许多烦闷。
这日正行之际,迎面又有一座大岭。唐敖道:“请教舅兄,此山较别处甚觉雄壮,不如何名?林之洋道:”这岭名叫东口山,是东荒第—大岭。闻得上面景致甚好。俺路过几次,从未上去。今日妹夫如高兴,少刻停船,俺也奉陪走走。“唐敖听见”东口“二字,甚觉耳熟,偶然想起道:”此山既名东口,那君子国、大人国,自然都在邻近了?“林之洋道:”这山东连君子,北连大人,果然邻近。妹夫怎么得知?“唐敖道:”小弟闻得海外东口山有君子国,其人衣冠带剑,好让不争。又闻大人国在其北,只能乘云而不能走。不知此话可确?“林之洋道:”当日俺到大人国,曾见他们国人都有云雾把脚托住,走路并不费力,那君子国无论甚人都是一派文气。这两国过去,就是黑齿国,浑身上下,无处不黑。其余如劳民、聂耳、无肠、犬封、无股、毛民、毗骞、无[上户+文,下月]、深目等国,莫不奇形怪状。都在前面。将来到彼,妹夫去看看就晓得了。“
说话间,船已泊在山脚下。郎舅两个下船上了山坡。林之洋提著鸟枪火绳,唐敖身佩宝剑。曲曲弯弯,路过前面山头,四处一看,果是无穷美景,一望无际。唐敖忖道:“如此祟山,岂无名花在内?不知机缘如何。”只见远远山峰上走出一个怪兽,其形如猪,身长六
尺,高四尺,浑身青色,两只大耳,口中伸出四个长牙,如象牙一般,拖在外面。唐敖道:“这兽如此长牙,却也罕见。舅兄可知其名么?”林之洋道:“这个俺不知道。俺们船上有位柁工,刚才未邀他同来。他久惯飘洋,海外山水,全能透彻,那些异草奇花,野鸟怪兽,无有不知。将来如再游玩,俺把他邀来。”唐敖道:“船上既有如此能人,将来游玩,倒是不可缺的。此人姓甚?也还识字么?”林之洋道:“这人姓多,排行第九,因他年老,俺们都称多九公,他就以此为名。那些水手,因他无一不知,都同他取笑,替他起个反面绰号,叫作‘多不识’。幼年也曾入学,因不得中,弃了书本,作些海船生意。后来消折本钱,替人管船拿柁为生,儒巾久巳不戴,为人老成,满腹才学。今年八旬向外,精神最好,走路如飞。平素与俺性情相投,又是内亲,特地邀来相帮照应。”恰好多九公从山下走来,林之洋连忙点手相招。唐敖迎上拱手道:“前与九公会面。尚未深谈。刚才舅兄说起,才知都是至亲,又是学中先辈。小弟向日疏忽失敬,尚求恕罪。”多九公连道:“岂敢!……”林之洋道:“九公想因船上拘束也米舒畅舒畅?俺们正在盼望,来的恰好。”因指道:“请问九
公,那个怪兽,满嘴长牙,唤作甚名?多九公道:“此兽名叫‘当康’。其鸣自叫。每逢盛世,始露其形。今忽出现,必主天下太平。”话未说完,此兽果然口呼“当康”,鸣了几声,跳舞而去。
唐敖正在眺望,只觉从空落一小石块,把头打了一下,不由吃惊道:“此石从何而来?”林之洋道:“妹夫你看,那边—群黑鸟,都在山坡啄取石块。刚才落石打你的,就是这鸟。”庸敖进前细看,只见其形似鸦,身黑如墨,嘴白如玉,两只红足,头上斑斑点点,有许多花文,都在那里啄石,来往飞腾。林之洋道:“九公可知这鸟搬取石块有甚用处?”
多九公道:“当日炎帝有个少女,偶游东海,落水而死,其魂不散,变成此鸟。因怀生前落水之恨,每日衔石吐入海中,意欲把海填平,以消此恨。那知此鸟年深日久,竞有匹偶,日渐滋生,如今竟成一类了。”唐敖听了,不觉叹息不止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
第九回服肉芝延年益寿食朱草入圣超凡
话说唐敖闻多九公之言,不觉叹道:“小弟向来以为衔石填海,失之过痴,必是后人附会。今日目睹,才知当日妄议,可谓‘少所见多所怪’了。据小弟看来,此鸟秉性虽痴,但如此难为之事,并不畏难,其志可嘉。每见世人明明放著易为之事,他却畏难偷安,一味磋跎,及至老大,一无所能,追悔无及。如果都象精卫这样立志,何思无成!——请问九公,小弟闻得此鸟生在发鸠山,为何此处也有呢?”多九公笑道:“此鸟虽有衔石填海之异,无非是个禽鸟,近海之地,何处不可生,何必定在发鸠一山。况老夫只闻鸲鹆不逾济,至精卫不逾发鸠,这却未曾听过。”
林之洋道:“九公,你看前面一带树林,那些树木又高又大,不知甚树?俺们前去看看。如有鲜果,摘取几个,岂不是好?”登时都至崇林。迎面有株大树,长有五丈,大有五
围;上面并无枝节,惟有无数稻须,如禾穗一般,每穗一个,约长丈余。唐敖道:“古有‘木禾’之说,今看此树形状,莫非木禾么?”多九公点头道:“可惜此时稻还未熟。若带几粒大米回去,因是罕见之物。”唐敖道:“往年所结之稻,大约都被野兽吃去,竟无一颗在地。”林之洋道:“这些野兽就算嘴馋好吃,也不能吃得颗粒无存。俺们且在草内搜寻,务要找出,长长见识。”说罢,各处寻觅。不多时,拿著一颗大米道:“俺找著了。”二人进前观看,只见那米有三寸宽,五寸长。唐敖道:“这米若煮成饭,岂不有一尺长么?”多九公道:“此米何足为奇!老夫向在海外,曾吃一个大米,足足饱了一年。”林之洋道:“这等说,那米定有两丈长了?当日怎样煮他?这话俺不信。”多九公道:“那米宽五寸,长一尺。煮出饭来,虽无两丈,吃过后满口清香,精神陡长,一年总不思食。此话不但林兄不信,就是当时老夫自己也觉疑惑。后来因闻当年宣帝时背阴国来献方物,内有‘清肠稻’,每食一粒,终年不饥,才知当日所食大约就是清肠稻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怪不得今人射鹄,每每所发的箭离那鹄子还有一二尺远,他却大为可惜,只说‘差得一米’,俺听了着实疑惑,以为世上哪有那样大米。今听九公这话,才知他说‘差得一米’,却是煮熟的清肠稻!”唐敖笑道:“‘煮熟’二字,未免过刻。舅兄此话被好射歪箭的听见,只怕把嘴还要打歪哩!”
忽见远远有一小人,骑著一匹小马,约长七八寸,在那里走跳。多九公一眼瞥见,早巳如飞奔去。林之洋只顾找米,未曾理会。唐敖一见,那敢怠慢,慌忙追赶,那个小人也朝前奔走。多九公腿脚虽便,究竟筋力不及,兼之山路崎岖,刚离小人不远,不防路上有一石块,一脚绊倒,及至起来,腿上转筋,寸步难移。唐敖得空,飞忙越过,赶有半里之遥,这才赶上,随即捉住,吃入腹内。多九公手扶林之洋,气喘嘘嘘走来,望著唐敖叹道:“一饮一酌,莫非前定。‘何况此等大事!这是唐兄仙缘凑巧,所以毫不费事,竞被得著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闻九公说有个小人小马被妹夫赶来,俺们远远见你放在嘴边,难道连人带马都吃了?俺甚不明,倒要请问,有甚仙缘?”唐敖道:“这个小人小马,名叫’肉芝‘。当日小弟原不晓得。今年从都中回来。无志功名,时常看看古人养气服食等法,内有一条言:”行山中如见小人乘著车马,长五七寸的,名叫“肉芝”,有人吃了,延年益寿、并可得道成仙。’此话虽不知真假,谅不致有害,因此把他捉住,有偏二兄吃了。“林之洋笑道:”果真这样,妹夫竟是活神仙了。你今吃了肉芝,自然不饥,只顾游玩,俺倒饿了。刚才那个小人小马,妹夫吃时,可还剩条腿儿,给俺解解馋么?“
多九公道:“林兄如饿,恰好此地有个充饥之物,”随向碧草丛中摘了几枝青草道:“林兄把他吃了,不但不饥,并且头目还觉清爽。”林之洋接过,只见这草宛如韭菜,内有嫩茎,开著几朵青花。即放口内,不觉点头道:“这草一股清香,倒也好吃。请问九公,他叫甚么名号?以后俺若游山饿时,好把他来充饥。”唐敖道:“小弟闻得海外鹊山有草,青花如韭,名‘祝余’,可以疗饥,大约就是此物了?”多九公连连点头,于是又朝前走。林之洋道:“好奇怪!果真饱了!这草有这好处,俺要多找两担,放在船上,如遇缺粮,把他充饥,比当年妹夫所传辟谷方子,岂不省事?”多九公道:“此草海外甚少,何能找得许多。况一经离土其叶即枯,若要充饥,必须嫩茎,枯即无用了。”
只见唐敖忽在路旁折了一枝青草,其叶如松,青翠异常。叶上生著—子,大如芥子。把子取下,手执青草道:“舅兄才吃祝余,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。”说罢吃人腹内。又把那个芥子,放在掌中,吹气一口,登时从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也如松叶。约长一尺;再吹一口,又长一尺;一连吹气三口,共有三尺之长。放在口边。随又吃了。林之洋笑道:“妹夫要这样嘴嚼,只怕这里青草都被你吃尽哩。这芥子忽变青草这是甚故?”多九公道:“此是‘蹑空草’,又名掌中芥。取子放在掌中,一吹长一尺,再吹又长一尺,至三尺止。人若吃了,能立空中,所以叫作‘蹑空草’。林之洋道:”有这好处,俺也吃他几枝,久后回家,倘房上有贼,俺撺空捉他,岂不省事?“于是各处寻了多时,并无踪影。多九公道:”林兄不必找了。此草不吹不生,这空山内有谁吹气栽他?刚才唐兄所吃的,大约此子因鸟雀啄食,受了呼吸之气,因此落地而生,并非常见之物,你却从何寻找?老夫在海外多年,今日也是初次才见,若非唐兄吹他,老夫还不知就是蹑空草哩。“林之洋道:”吃了这草,就能站在空中,俺想这话到底古怪。要求妹夫试试,果能平空站住,俺才信哩。“唐敖道:”此草才吃未久,如何就有效验。——也罢,小弟权且试试。“随即将身一纵,就如飞舞一般,撺将上去,离地约有五六丈。果然两脚登空,犹如脚踏实地,将身立住,动也不动。林之洋拍手笑道:”妹夫如今竟是‘平步青云’了。果真吃了这草就能撺空,倒也好顽。妹夫何不再走几步?若走的灵便,将来行路,你就空中行走,两脚并不沾土,岂不省些鞋袜?“唐敖听了,果真就要空中行走,谁知方才举足,随即坠下。林之洋道:”恰好那边有颗枣树,上面有几个大枣,妹夫既会撺高,为甚不去摘他几个?解解口渴,也是好的。“都至树下仔细一看,并非枣树。多九公道:”此果名叫‘刀味核’,其味全无定准,随刀而变,所以叫作‘刀味核’。有人吃了,可成地仙。我们今日如得此核,即不能成仙,也可延年益寿。无如此核生在树梢,其高十数丈,唐兄纵会撺高,相去甚远,何能到手?“林之洋道:”妹夫只管撺去,设或够著,也不可定。“唐敖道:”小弟撺空离地不过五六丈,此树高不可攀,何能摘他?这是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’了。“林之洋听了,那肯甘心,因低头忖了一忖,不觉喜道:”俺才想个主意,妹夫撺在空中,略停片时,随又朝上一撺,就如登梯一般,慢慢撺去,不怕这核不到手。“唐敖听了,仍是不肯。无奈林之洋再三催逼,唐敖只得将身一纵,撺在空中。停了片刻,静气宁神,将身立定,复又用力朝上一撺,只觉身如蝉翼,悠悠扬扬,飘飘荡荡,登时间不知不觉,倒象断线风筝一般,落了下来。林之洋顿足道:”妹夫怎么不朝上撺倒朝下坠?这是甚意?“唐敖道:”小弟刚才明明朝上撺去,谁知并不由我作主,何尝是我有意落下。“多九公笑道:”你在空中要朝上撺,两脚势必用力,又非脚踏实地,焉有不坠?若依林兄所说,慢慢一层一层撺去,倘撺千百遍,岂不撺上天么?安有此理!“
唐敖道:“此时忽觉一阵清香,莫非此核还有香味么?”多九公道:“这股香气,细细闻去,倒象别处随风刮来。我们何不顺著香味,各处看看?”大家于是分路找寻。唐敖穿过树林,走过峭壁,各处探望。只见路旁石缝内生出一枝红草约长二尺,赤若涂朱,甚觉可爱。端详多时,猛然想起:“服食方内言:”朱草‘状如小桑,茎似珊瑚,汁流如血;以金玉投之,立刻如泥。——投金名叫’金浆‘,投玉名叫’玉浆‘。——人若服了,皆能入圣超凡。且喜多、林二人俱未同来,今我得遇仙草,可谓有缘。奈身边并无金器,这劫怎好?……“因想了一想:”头巾上有个小小玉牌,何不试试?“想罢,取下玉牌,把朱草从根折断,齐放掌中,连揉带搓,果然玉已成泥,其色甚红。随即放人口内,只觉芳馨透脑。
方才吃完,陡然精神百倍。不觉喜道:“朱草才吃未久,就觉神清气爽,可见仙家之物,果非小可。此后如能断谷,其余别的工夫更好做了。今日吃了许多仙品,不知膂力可能加增?”只见路旁有一残碑,倒在地下,约有五七百斤。随即走进,弯下腰去,毫不费力,轻轻用手捧起,借著蹑空草之术,乘势将身一纵,撺在空中,略停片刻,慢慢落下。走了两步,将碑放下道:“此时服了朱草,只觉耳聪目明,谁知回想幼年所读经书,不但丝毫不忘,就是平时所作诗文,也都如在目前。不意朱草竟有如许妙处!”只见多九公携著林之洋走来道:“唐兄忽然满口通红,是何缘故?”唐敖道:“不瞒九公说,小弟才得一枝朱草,却又有偏二位吃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妹夫吃他有甚好处?”多九公道:“此草乃天地精华凝结而生,人若服了,有根基的,即可了道成仙。老夫向在海外,虽然留心,无如从未一见。
今日又被唐兄遇著,真是天缘凑巧。将来优游世外,名列仙班,已可概见。那知这阵香气,却成就了唐兄一段仙缘!“林之洋道:”妹夫不久就要成仙,为甚忽然愁眉苦脸?难道舍不得家乡,怕做神仙么?“唐敖道:”小弟吃了朱草,此时只觉腹痛,不知何故。“
话言未了,只听腹中响了一阵,登时浊气下降,微微有声。林之洋用手掩鼻道:“好了!这草把妹夫浊气赶出,身上想必畅快?不知腹中可觉空疏?旧日所作诗文可还依旧在腹么?”唐敖低头想了一想,口中只说“奇怪”。因向多九公道:“小弟起初吃了朱草,细想幼年所作诗文,明明全都记得。不意此刻腹痛之后,再想旧作,十分中不过记得一分,其余九分再也想不出。不解何意?”多九公道:“却也奇怪。”林之洋道:“这事有甚奇怪!据俺看来,妹夫想不出的那九分,就是刚才那股浊气,朱草嫌他有些气味,把他赶出。他已露出本相,钻入俺的鼻内,你却那里寻他?其余一分,并无气味,朱草容他在内,如今好好在你腹中,自然一想就有了。——俺只记挂妹夫中探花那本卷子,不如朱草可肯留点情儿?——妹夫平日所作窗稿,将来如要发刻,据俺主意,不须托人去选,就把今日想不出的那九分
全都删去,只刻想得出的那一分,包你必是好的。若不论好歹,一概发刻,在你自己刻的是诗,那知朱草却大为不然。可惜这草甚少,若带些回去给人吃了,岂不省些刻工?朱草有这好处,九公为甚不吃两枝?难道你无窗稿要刻么?“多九公笑道:”老夫虽有窗稿要刻,但恐赶出浊气,只怕连一分还想不出哩。林兄为何不吃两枝,赶赶浊气?“林之洋道:”俺又不刻‘酒经’,又不刻‘食谱’,吃他作甚?“唐敖道:”此话怎讲?林之洋道:“俺这肚腹不过是酒囊饭袋,若要刻书,无非酒经食谱,何能比得二位。怪不得妹夫最好游山玩水,今日俺见这些奇禽怪兽,异草仙花,果然解闷。”多九公道:“林兄刚说果然,巧巧竟有‘果然’来了。”只见山坡上有个异兽,——形象如猿,浑身白毛,上有许多黑文,其体不过四尺,后面一条长尾,由身子盘至顶上,还长二尺有余。毛长而细,颊下许多黑髯。——守著一个死兽在那里恸哭。林之洋道:“看这模样,竟象一个络腮胡子。不知为甚这样啼哭?难道他就叫作‘果然’么?”多九公道:“此兽就是‘果然’,又名‘然兽’。其性最义,最爱其类。猎户取皮作褥,货卖获利。往往捉住一个打死放在山坡,如有路过之然,一
经看见,即守住啼哭,任人捉获,并不逃窜。此时在那里守着死然恸哭,想来又是猎户下的[某鸟]子。少刻猎户看见,毫不费力,就捉住了。“
忽见山上起一阵大风,刮的树木刷刷乱响。三人见风来的古怪,慌忙躲入树林。风头过去,有只斑毛大虫,从空撺了下来。
未知如何下回分解。
第十回诛大虫佳人施药箭搏奇鸟壮士奋空拳
话说三人躲入树林。风头过去,有只斑毛大虫,从高峰撺至果然面前。果然一见,吓的虽然发抖,还是守着死然不肯远离。那大虫撺下,如山崩地裂一般,吼了一声,张开血盆大口,把死然咬住。只见山坡旁隐隐约约,倒象撺出一箭,直向大虫面上射去。大虫著箭,口中落下死然,大吼一声,将身纵起,离地数丈,随即落下,四脚朝天。眼中插著一箭,竟自不动。多九公喝彩道:“真好神箭!果然‘见血封喉’!”唐敖道:“此话怎讲?”多九公道:“此箭乃猎户放的药箭,系用毒草所制。凡猛兽著了此箭,任他凶勇,登时血脉凝结,气嗓紧闭,所以叫‘见血封喉’。但虎皮甚厚,箭最难入,这人把箭从虎目射入,因此药性行的更快。若非本领高强,何能有此神箭!不意此处竟有如此能人!少刻出来,倒要会他一
会。
忽见山旁又走出一只小虎,行至山坡,把虎皮揭去,却是一个美貌少女。身穿白布箭衣,头上束著白布渔婆巾,臂上跨著一张雕弓。走至大虫跟前,腰中取出利刃,把大虫胸膛剖开,取出血淋淋斗大一颗心,提在手中。收了利刃,卷了虎皮,走下山来。林之洋道:“原来是个女猎户。这样小年纪,竟有恁般胆量,俺且吓他一吓。”说罢,举起火绳,迎著女子放了一声空枪。那女子叫道:“我非歹人,诸位暂停贵手,婢子有话告禀。”登时下来万福道:“请教三位长者上姓?从何至此?”唐敖道:“他二人一位姓多,—位姓林者;老夫姓唐。都从中原来。”女子道:“岭南有位姓唐的,号叫以亭,可是长者一家?”唐敖道:“以亭就是贱字。不如何以得知?”女子听了,慌忙下拜道:“原来唐伯伯在此。侄女不知,望求恕罪。”唐敖还礼道:“请问小姐尊姓?为何如此称呼?府上还有何人?适才取了虎心有何用处?”女子道:“侄女天朝人氏,姓骆名红蕖。父亲曾任长安主簿,后降临海丞,因同敬业伯伯获罪,不知去向。官差缉捕家属,母亲无处存身,同祖父带了侄女,逃至海外,在此古庙中敷衍度日。此山向无人烟,尽可藏身。不意去年大虫赶逐野兽,将住房压倒,母亲肢体折伤,疼痛而死。侄女立誓杀尽此山之虎,替母报仇。适用药箭射伤大虫,取了虎心,正要回去祭母,不想得遇伯伯。侄女常闻祖父说伯伯与父亲向来结拜,所以才敢如此相称。”
唐敖叹道:“原来你是宾王兄弟之女。幸逃海外,未遭毒手。不知老伯现在何处?身体可安?望侄女带去一见。”骆红蕖道:“祖父现在前面庙内。伯伯既要前去,侄女在前引路。”说罢,四人走不多时,来至庙前,上写“莲花庵”三字。四面墙壁俱已朽坏,并无僧道,惟剩神殿一座,厢房两间,光景虽然颓败,喜得怪石纵横,碧树丛杂,把这古庙围在居中,倒也清雅。进了庙门,骆红蕖先去通知,三人随后进了大殿。只见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迎出,唐敖认得是骆龙,连忙抢进行礼;多、林二人也见了札,一同让坐献茶。
骆龙问了多、林二人名姓,略谈两句,固向庸敖叹道:“吾儿宾王不听贤侄之言,轻举妄动,以致合家离散,孙儿跟在军前,存亡末卜。老夫自从得了凶信,即带家口奔逃。偏偏媳妇身怀六甲,好容易逃至海外,生下红蕖孙女,就在此处敷衍度日。屈指算来,已一十四
载。不意去岁大虫压倒房屋,媳妇受伤而亡。孙女恸恨,因此弃了书本,终日搬弓弄箭,操练武艺,要替母亲报仇。自制白布箭衣一件,誓要杀尽此山猛虎,方肯除去孝衣。果然有志竟成,上月被他打死一个,今日又去打虎,谁知恰好遇见贤侄。邂逅相逢,真是‘万里他乡遇故知’可谓三生有幸!惟是老夫年已八旬,时常多病。现在此处,除孙女外,还有乳母、老苍头二人。老夫为痴儿宾王所累,万不能复回故土,自投罗网;况已老迈,时光有限。红蕖孙女,正在少年,困守在此,终非长策。老夫意欲拜恳贤侄,俯念当日结义之情,将红蕖作为己女,带回故乡,俟他年长,代为择配,完其终身。老夫了此心愿,虽死九泉,亦必衔感!“说著,落下泪来。唐敖道:”老伯说那里话来!小侄与宾王兄弟情同骨肉,侄女红蕖就如自己女儿一般。今蒙慈命带回家乡,自应好好代他咋配,何须相托。若论子侄之分,原当奉请老伯同回故乡,侍奉余年,稍尽孝心,庶不负当日结拜之情。奈近日武后纯以杀戮为事,唐家子孙,诛戮殆尽,何况其余。且老伯昔日出仕多年,非比他们妇女可以隐藏,倘走露风声,不独小侄受累,兼恐老伯受惊,因此不敢冒昧劝驾。小侄初意原想努力上进,约会几家忠良,共为勤王之计,以复唐业。无如功名未遂,鬓已如霜。既不能显亲扬名,又不能兴邦定业,碌碌人世,殊愧老大无成,所以浪游海外。今虽看破红尘,归期未卜,家中尚有兄弟妻子,此女带回故乡,断不有负慈命。老伯只管放心!“骆龙道:”蒙贤侄慷慨不弃,真令人感激涕零!但你们贸易不能耽搁,有误程途。老夫寓此枯庙,也不能屈留。“因向红蕖道:”孙女就此拜认义父,带著乳母,跟随前去,以了我的心愿。“骆红蕖所了,不由大放悲声。一面哭著,走到唐敖面前,四双八拜,认了义父。又与多、林二人行礼。因向唐敖泣道:”侄女蒙义父天高地厚之情,自应随归故土。奈女儿有两桩心事:一者祖父年高,无入侍奉,何忍远离;二者此山尚有两虎,大仇末报,岂能舍之而去。义父如念苦情,即将岭南住址留下,他年倘遇皇恩大赦,那时再同祖父投奔岭南,庶免两下牵挂。此时若教抛撇祖父,一人独去,即使女儿心如铁石,亦不能忍心害理至此。“骆龙听了,复又再三解劝。无奈红蕖意在言外,总要侍奉祖父百年后方肯远离。任凭苦劝,执意不从。多九公道:”小姐既如此立志,看来一时也难挽回。据老夫愚见,与其此时同到海外,莫若日后回来,唐兄再将小姐带回家乡,岂不更便?“唐敖道:”小弟日后设或不归,却将如何?“林之洋道:”妹夫这是甚话!今日俺们一同去,将来自然一同来,怎么叫作‘设或不归’?俺倒不懂!“唐敖道:”这是小弟偶尔失言,舅兄为何如此认真。“因向骆龙道:”寄女具此孝心,将来自有好处,老伯倒不可强他所难。况他立志甚坚,劝也无益。“说罢,取过纸笔,开了地名。
骆红蕖道:“义父此去,可由巫咸国路过?当日薛仲璋伯伯被难,家眷也逃海外。数年前在此路过,女儿曾与薛蘅香姐姐拜为异姓姊妹,并在神前立誓,无论何人,倘有机缘得归故士,总要携带同行。”去岁有丝货客人带来一信,才知现在寄居巫咸。女儿有书一封,如系便路,求义父寄去。“多九公道:”巫咸乃必由之路,将来林兄亦要在彼卖货,带去甚便。“当时骆红蕖去写书信。唐敖即托林之洋上船取了两封银子,给骆龙以为贴补薪水之用。不多时,骆红蕖书信写完。唐敖把信接过,不觉叹道:”原来仲璋哥哥家眷也在海外!
当日敬业兄弟若听思温哥哥之言,不从仲璋哥哥之计,唐业久已恢复,此时天下何至属周!
彼此又何至离散!这是气数如此,莫可如何!“说罢叩辞。大家互相嘱付一番,洒泪而别。
骆红蕖送至庙外,自去祭母、侍奉祖父。
唐敖三人因天色已晚,回归旧路。多九公道:“如此幼女。既能不避艰险,替母报仇,又肯尽孝,侍奉祖父余年,惟知大义,其余全置度外。可见世间忠孝节义之事,原不在年之大小。此女如此立志,大约本山大虫从此要除根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刚才俺见大虫吃那果然,因想起闻得人说,虎豹吃人,总是那人前生造定,该伤虎口;若不造定,就是当面遇见,他也不吃。请问九公,这话可是?”多九公摇头道:“虎豹岂敢吃人!至前生造定,更不足凭。当日老夫曾见有位老翁,说的最好。他说:”虎豹从来不敢吃人,并且极其怕人,素日总以禽兽为粮,往往吃人者,必是此人近于禽兽,当其遇见之时,虎豹并不知他是人,只当也是禽兽,所以吃他。‘人与禽兽之别,全在顶上灵光。禽兽顶上无光,如果然之类,纵有微光,亦甚稀罕。人之天良不灭,顶上必有灵光,虎豹看见,即远远回避。倘天良丧尽,罪大恶极,消尽灵光,虎豹看见与禽兽无异,他才吃了。至于灵光或多或少总在为人善恶分别。有善无恶,自然灵光数丈,不独虎豹看见逃窜,一切鬼怪莫不远避。即如那个果然,一心要救死然回生,只管守住啼哭。看他那般行为,虽是兽面,心里却怀义气,所谓’兽面人心‘,顶上岂无灵光?纵让大虫觌面,也不伤他。大虫见了’兽面人心‘的既不敢伤,若见了’人面兽心‘的如何不啖!世人只知恨那虎豹伤人,那知有这缘故。“唐敖点头道:”九公此言,真可令人回心向善,警戒不小。“林之洋道:”俺有一个亲戚,做人甚好,时常吃斋念佛。一日,同朋友上山进香,竟被老虎吃了。难道这样行善,头上反无灵光么?“多九公道:”此等人岂无灵光。但恐此人素日外面虽然吃斋念佛,或者一时把持不定,一念之差,害人性命,或忤逆父毋,忘了根本;或淫人妻女,坏人名节,其恶过重,就是平日有些小小灵光,陡然大恶包身,就如’杯水车薪‘一般,那里抵得住!所以登时把灵光消尽,虎才吃了。不知此人除了吃斋念佛,别的行为若何?“林之洋道:”这人诸般都好,就只忤逆父母,闻得还有甚么’桑间月下‘之事。除了这两样,总是吃斋行善,并无恶处。“多九公道:”’万恶淫为首,百善孝为先。‘此人既忤逆父母,又有’桑间月下‘损人名节之事,乃罪之魁,恶之首。就让吃斋念佛,又有何益。“林之洋道:”据九公这话,世人如作了孽,就是极力修为,也不中用了?“多九公道:”林兄这是甚话!善恶也有大小:以善抵恶,就如将功赎罪,其中轻重。大有区别,岂能一概而论。即如这人忤逆父母,淫人妻女,乃罪大恶极,不能宽宥的。你却将他吃斋念佛那些小善,就要抵他两桩大恶,岂非拿了杯水要救车薪之火么?况吃斋念佛不过外面向善,究竟不知其心如何。若外面造作行善虚名,心里却杯著凶恶,如此险诈,其罪尤重。总之,为人心地最是要紧。若谓吃斋念佛都是善人,恐未尽然。“
话说间,离船不远,忽见路旁林内飞出一只大鸟,其形如人,满口猪牙,浑身长毛,四
肢五官,与人无异,惟肋下舒著两个肉翅,顶上两个人头,一头象男,一头象女。额上有文,细细看去,却是“不孝”二字。多九公道:“我们刚说不孝,就有‘不孝鸟’出来。”
林之洋听见‘不孝’二字,忙举火绳,放了一枪。此鸟著伤坠地,仍要展翅飞腾。林之洋赶去,一连几拳,早巳打倒。三人进前细看,不但额有“不孝”二字,并且口有“不慈”二
字,臂有“不道”二字,右胁有“爱夫”二字,左胁有“怜妇‘二字。唐敖叹道:”当日小弟虽闻古人有此传说,以为未必实有其事。今亲目所睹,果真不错。可见天地之大,何所不有。据小弟看来这是世间那些不孝之人,行为近于禽兽,死后不能复投人身,戾气凝结,因而变为此鸟。“多九公点头道:”唐兄高见,真是格物至论。当日老夫瞥见此鸟,虽是两个人头,却都是男像,并无’爱夫‘二字。—一因天下并无不孝妇女,所以都是男像。——它这人头时常变幻,还有两个女头之时。闻得此鸟最通灵性,善能修真悟道,起初身上虽有文字,每每修到后来竟会一字全无;及至文字脱落,再加静修,不上几年,脱了皮毛,登时成仙去了。“唐敖道:”中此非’放下屠刀,立刻成佛‘么!可见上天原许众生回心向善的。“只见船上众水手因在山泉取水,也来观看。问知洋细,都鼓噪道:”他既不孝,我们就要得罪了!这样一身好翎毛,就是带些回去做个扫帚,也是好的。“说罢上前这个一把,那个一把,只见拔的翎毛满地飞舞。唐敖道:”他额上虽有’不孝‘二字,都是戾气所锤,与他何干?“众人道:”我们此时只算替他除戾气,把戾气除净,将来少不得要做好人。况他身上翎毛著实富厚,可见他生前吝啬,是’一毛不拔‘的。如今我们将这’一‘字换个’无‘字:他是’一毛不拔‘,我们是’无毛不拔‘,把他拔的一干二净,看他如何!“
翎毛拔完,正要回船,忽见林内喷出许多胶水,腥臭异常。众人连忙跑开。林内飞出一
只怪鸟,其形如鼠,身长五尺,一只红脚,两个大翅,飞到不孝鸟跟前,随即抱住,腾空而起。林之洋忙拿枪装药,对准此鸟。正要放时,谁知火绳沾水已熄,转眼间,那鸟去远。众水手道:“我们常在海外,这样怪鸟,倒也少见。向来九公最是知古知今,大约今日也要难住了。”多九公道:“此鸟海外犬封国最多,名叫‘飞涎鸟’,口中有涎如胶,如遇饥时,以涎洒在树上、别的鸟儿飞过,沾了此涎,就被粘进。今日大约还未得食,所以口内垂涎。
此时得了不孝鸟,必是将他饱餐。可见这股戾气是犯万物所忌的:不但人要拔他的毛,禽兽还要吃他的肉哩!“说罢,一齐回船。唐敖把信收了。林之洋取出大米给婉如、吕氏看了无不称奇。登时扬帆。
不多几日,到了君子国,将船泊岸。林之洋上去卖货。唐敖因素闻君子国好让不争,想来必是礼乐之邦,所以约了多九公上岸,要去瞻仰。走了数里,离城不远,只见城门上写著“惟善为宝”四个大字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