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鹤林玉露》·◎丙编
余为临川郡从事逾年。考举粗足,侍御史叶大有忽劾余罢官。临汝书院堂长黄景亮曰:“鹤林纵未通金闺之籍,殆将增《玉露》之编乎?”余谢不敢当也。还山数月,丙编遂成。时宋淳壬子,庐陵罗大经景纶。
●丙编卷一
朱文公告陈同父曰:“真正大英雄人,却从战战兢兢、临深履薄处做将出来,若是气血粗豪,却一点使不着也。”此论于同父,可谓顶门上一针矣。余观大禹不矜不伐,愚夫愚妇皆谓一能胜予,而凿龙门,排伊阙,明德美功,被于万世。周公不骄不吝,劳谦下士,而东征三年,赤舄几几,履谗历变,卒安周室。孔子恂恂于乡党,在宗庙朝廷,似不能言者,而却莱夷、堕三都、诛少正卯,便有一变至道气象。此皆所谓真正大英雄也。后世之士,残忍克核、能聚敛、能杀戮者,则谓之有才。闹邻骂坐、无忌惮、无顾藉者,则谓之有气。计利就便、善捭阖、善倾覆者,则谓之有智。一旦临利害得丧、死生祸福之际,鲜有不颠沛错乱、震惧陨越而失其守者,况望其立大节,弭大变,撑住乾坤,昭洗日月乎!此无他,任其气禀之偏,安其识见之陋,骄恣傲诞,不知有所谓战战兢兢、临深履薄之工夫故也。
东坡《大悲阁记》云:“观世音由闻而觉。始于闻,而能无所闻。始于无所闻,而能无所不闻。能无所闻,虽无身可也。能无所不闻,虽千万亿身可也,而况于手与目乎!虽然,非无身无以举千万亿身之众,非千万亿身无以示无身之至。”又云:“吾将使世人左手运斤,而右手执削,目数飞鸿,而耳节鸣鼓,首肯旁人,而足识梯级,虽有智者,有所不暇矣,而况千手异执,而千目各视乎?及吾宴坐,寂然心念凝默,湛然如大明镜,人鬼鸟兽,杂陈乎吾前。色声香味,交通乎吾体。心虽不起,而物无不接,必有道耶?千手之出,干目之运,虽未可得见,而理则具矣。彼佛菩萨亦然,虽一身不成二佛,而一佛能遍河沙诸国,非有他也,触而不乱,至而能应,理有必至,而何独疑于大悲乎?”东坡之论明畅,大概千手千眼,以理言,非以形言也。昔有僧折臂作偈云:“大悲千眼并千手,大丈夫儿谁不有。老僧今日折一支,尚存九百九十九。”《庄子》:“鲁有兀者叔山无趾,踵见仲尼。仲尼曰:‘子不谨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虽今来,何及矣!’无趾曰:‘吾惟不知务而轻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。今吾来也,犹有尊足者存,吾是以务全之也。’”尊足,即此性也,僧偈正此意。佛本于老庄,于此尤信。孝宗皇帝喜球马,偶伤一目。金人遣贺生辰使来,以千手眼白玉观音为寿,盖寓相谑之意。上命迎入径山,邀使者同往。及寺门,住持僧说偈云:“一手动时千手动,一眼观时千眼观。幸自太平无一事,何须做得许多般。”使者闻之惭。太史公所谓谈言微中,亦足以解纷,信矣。余尝即吾儒之说推之,人主以一身立乎巍巍之上,以一心运乎茫茫之中,不出户而知天下,不下堂而理四海。前旒蔽明,若无见也,而无所不见;高拱穆清,若无为也,而无所不为。自九族睦、百工时,极而至于兆民安、万物育、四夷来,天地两间,裁成参赞,无一欠缺,非千手千眼乎!
孙何帅钱塘,柳耆卿作《望海潮》词赠之云:“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。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,参差十万人家。云树绕堤沙。怒涛卷霜雪,天堑无涯。市列珠玑,户盈罗绮,竞豪奢。重湖叠清佳。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。羌管弄晴,菱歌泛夜,嬉嬉钓叟莲娃。千骑拥高牙,乘醉听箫鼓,吟赏烟霞。异日图将好景,归去凤池夸。”此词流播,金主亮闻歌,欣然有慕于“三秋桂子、十里荷花”,遂起投鞭渡江之志。近时谢处厚诗云:“谁把杭州曲子讴?荷花十里桂三秋;那知草木无情物,牵动长江万里愁。”余谓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,然卒为金主送死之媒,未足恨也。至于荷艳桂香,妆点湖山之清丽,使士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,遂忘中原,是则深可恨耳。因和其诗云:“杀胡快剑是清讴,牛渚依然一片秋。却恨荷花留玉辇,竟忘烟柳汴宫愁。”盖堵康之乱,有题诗于旧京宫墙云:“依依烟柳拂宫墙,宫殿无人春昼长。”
《楚辞》云:“餐秋菊之落英。”释者云:落,始也。如《诗访落》之落,谓初英也。古人言语多如此,故以乱为治,以臭为香,以扰为驯,以慊为足,以特为匹,以原为再,以落为萌。
岳阳有酒香山,相传古有仙酒,饮者不死。汉武帝得之,东方朔窃饮焉。帝怒,欲诛之。方朔曰:“陛下杀臣,臣亦不死,臣死,酒亦不验。”遂得免。方朔数语。圆转简明,意其窃饮以发此论,盖风武帝之求长生也。
高宗尝问张魏公:“卿儿想甚长成?”魏公对曰:“臣子┉年十四,脱然可与语圣人之道。”及隆兴初,张魏公督师,南轩以内机入奏,引见于德寿宫。首问魏公起居饮食状,又问卿几岁,对曰:“臣年三十一。”又问卿母安否,对曰:“久失所恃。”上愀然久之,曰:“朕记卿父再娶时,以无继嗣,曾来商量。卿父曾奏,欲令卿来见,今次方得见卿。朕与卿父,义则君臣,情同骨肉,卿行奏来,有香茶与卿父为信。”呜呼!君臣相与,其恩意乃至是哉!或者乃谓高宗晚年追悼明受,不满于魏公,至有“宁失天下,不用张浚”之言,殆不然也。
杜陵《病楠》诗曰:“犹含栋梁具,无复霄汉志。良工古昔少,识者出涕泪。”伤贤者之老病而不获用也。又曰:“种榆水中央,成长何容易!截承金露盘,袅袅不自畏。”言少不更事之人,无所涵养,而骤膺拔擢,以当重任,力绵才腐,凛凛危亡,而曾不知畏也。又《舟中上水遣怀》诗云:“篙工密逞巧,气若酣杯酒。歌讴互激烈,回斡明授受。善知应触类,各藉颖脱手。古来经济才,何事独罕有?”盖叹舟人操舟,尚有妙手,而整顿乾坤,独未见妙手也。盖方天宝间,杜陵少壮之时,虽乱离瘼矣,而人才尚多,故《洗兵马行》曰:“成王功大心转小,郭相谋深古来少。司徒清鉴悬明镜,尚书气与秋天杏。二三豪俊为时出,整顿乾坤济时了。”又云:“张公一生江海客,身长九尺须眉苍。征起适遇风云会,扶颠始知筹策良。”盖幸其所以支撑世变者,尚有人也。及杜陵晚岁,《八哀》之诗既作,则一时豪杰,或老或死,而后来者,未有其人。此病楠、种榆之叹,舟师妙手之叹,意益婉而词益哀。呜呼!此唐室所以终不振乎!本朝元丰间,洛阳诸老为耆英会,图形赋诗,一时夸为盛事。而识者悲之曰,此皆仁宗所养之君子,至是而皆老矣。升降消长之会,过此甚可畏也。时林行己曰:“天将祚其国,必祚其国之君子。观其君子之众多如林,则知其国之盛;观其君子之落落如晨星,则知其国之衰;观其君子之康宁福泽、如山如海,则知其为太平之象;观其君子之摧折顿挫,如湍舟,如霜木,则知其为衰乱之时。”又曰:“天将使建中为崇宁,则不使范忠宣复相于初元;天将使宣和为靖康,则不使刘陈二忠肃遗于数岁。”皆至论也。
诗家用“遮莫”字,盖今俗语所谓“尽教”者是也。故杜陵诗云,“已扌弃野鹤如双鬓,遮莫邻鸡下五更”,言鬓如野鹤,已扌弃老矣。尽教邻鸡下五更,日月逾迈,不复惜也。而乃有用为禁止之辞者,误矣。
洛阳人谓牡丹为花,成都人谓海棠为花,尊贵之也。亦如称欧阳公、司马公之类,不复指其名字称号。然必其品格超绝,始可当此。不然,则进而君公,退而尔汝者多矣。
卫灵公与夫人夜坐,闻车声辚辚,至阙而止,过阙复有声。公问夫人曰:“知此为谁?”夫人曰:“此蘧伯玉也。”公曰:“何以知之?”夫人曰:“妾闻礼,下公门,式路马,所以广敬也。夫忠臣与孝子,不为昭昭信节,不为冥冥惰行。蘧伯玉,卫之贤大夫也,仁而有智,敬于事上,此其人必不以暗昧废礼,是以知之。”公使人视之,果伯玉也。《中庸》曰:“君子之所不可及者,其唯人之所不见乎!”伯玉可谓真君子矣。细考《论语》,夫子所与友者,仅见伯玉一人。伯玉使人于夫子,而夫子问其起居。则金石交情,可以略见。伯玉之躬行纯一如此,宜夫子乐与之交也。夫人即南子也。南子有淫行,然观其所言,醇粹正大,有后世老师宿儒之所不能道者。且知伯玉之贤,而又知伯玉之所以贤,何其明也。乃知以卫灵之无道、南子之淫,奚而不丧者,非止仲叔圉、祝它、王孙贾辈之功而已。又知夫子之所以见南子者,盖以见识议论如此,倘能改行,或者尚可辅卫灵公以有为。子路不说,是未知夫子之心也。然南子知贤者不为冥冥惰行,而卒不能回光内照,改其淫。灵公因南子之言,固宜识伯玉之为忠臣矣,然卒不授之以政。信乎,知善非难,行善为难;知贤非难,用贤为难也。
有良家女流落可叹者,余同年李南金赠以词曰:“流落今如许。我亦三生杜牧,为秋娘著句。先自多愁多感慨,更值江南春暮。君看取,落花飞絮。也有吹来穿绣幌,有因风飘堕随尘土。人世事,总无据。佳人命薄君休诉。若说与,英雄心事,一生更苦。且尽尊前今日意,休记绿窗眉妩。但春到,儿家庭户。幽恨一帘烟月晓,恐明年,雁亦无寻处。浑欲倩,莺留住。”此词凄婉顿挫,不减古作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