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鹤林玉露》·●甲编
卷一
《孟子》释《公刘》之诗曰:“故居者有积仓,行者有裹囊也,然后可以爰方启行。”释《蒸民》之诗曰:“故有物必有则,民之秉彝也,故好是懿德。”只添三两字,意义粲然。六经古注,亦皆简洁,不为烦辞。朱文公每病近世解经者推测太广,议论太多,曰:“说得虽好,圣人从初却元不曾有此意。”虽以吕成公之《书解》,亦但言其热闹而已,盖不满之辞也。后来文公作《易传》、《诗传》,其辞极简。
唐张参为国子司业,手写九经,每言读书不如写书。高宗以万乘之尊,万几之繁,乃亦亲洒宸翰,遍写九经,云章烂然,终始如一,自古帝王所未有也。又尝御书《汉光武纪》赐执政徐俯,曰:“卿劝朕读《光武纪》,朕思读十遍不如写一遍,今以赐卿。”圣学之勤如此。
《史记》:张仪论韩地险恶曰:“民之食大抵饭菽藿羹。”此倒句也。昌黎文:“春与猿吟兮,秋鹤与飞。”“淮之水舒舒,楚山直丛丛。”亦此类。
《春秋》:“星陨如雨。”释者曰:“如,而也。”欧阳公《集古录》载《后汉郭先生碑》云:“其长也,宽舒如好施,是以宗族归怀。”东坡得古镜,背有铭云:“汉有善铜,出白杨,取为镜,清如明。”皆训“如”为“而”也。
昌黎《汴州诗》云:“母从子走者为谁?大夫夫人留后儿。昨日乘车骑大马,坐者起趋乘者下。庙堂不肯用干戈,呜呼奈汝母子何!”为汴州之乱、留后陆长源遭杀作也。方董晋帅汴,昌黎在幕中。晋专行姑息,知军骄难制,变在旦夕。且死,遗戒丧车速发。及长源代之,绳以严急,军果乱,官属多死之。昌黎随晋丧已去汴,获免。夫长源固失矣,晋不能酌宽猛之中,潜消事变,乃以姑息偷免其身,使相激相形,产后来之祸,又不能先以一语忠告长源,乌得无罪?昌黎在幕中,盖亦与有责矣。此诗末句,似有愧于中,而为自解之辞。
《左氏传》:鞍之战,邴夏御齐侯,逢丑父为右。齐师败绩,丑父与公易位,为晋韩厥所及,丑父使公下,如华泉取饮而逃。韩厥献丑父,献子将戮之,呼曰:“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,有一于此,将为戮乎!”子曰:“人不难以死免其君,我戮之不祥。赦之,以劝事君者。”此与纪信诈乘汉王之车,以免高祖者何异?晋宥丑父,而楚焚纪信。项氏之不长也,宜哉!
张魏公贬零陵,有书数笈自随,谗者谓其中皆与蜀士往来谋据西蜀之书。高宗命遣人尽录以来。临轩发视,乃皆书册,虽有尺牍,率皆忧国爱君之语。此外唯葛裘布衾,类多垢敝。上侧然曰:“张浚一贫如此哉!”乃遣使驰赐金三百两。秦桧令宣言于外,谓赐浚死。门生从者闻之,垂泣告公。公曰:“浚罪固当死,若果如所传,朝服拜命,就戮以谢国家可也,何以泣为?”问使者为谁,曰:“殿帅杨存中之子也。”公曰:“吾生矣。存中吾故部曲,朝廷诚欲诛浚,必不遣其子宋。”已而使者拜于马前,乃获赐金之命。公之在秦也,开幕延贤,铸铜为印,形迹似稍专,故有以来谗者之口。然反因此得以自明,又赖赐金以自活,天果不佑忠贤乎?
古诗云:“人生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”而渊明以五字尽之,曰“世短意常多”是也。东坡云“意长日月促”,则倒转陶句尔。
《吕氏春秋》云:“今兹美禾,来兹美麦。”注云:“兹,年也。”《公羊传》云:“诸侯有疾曰负兹。”注云:“兹,新生草也。”一年草生一番,故以兹为年。古诗云:“为乐当及时,何能待来兹。”《左氏传》“五稔”,杜诗“十暑岷山葛”,皆此意。
桓温雄猛盖一时,宾僚相从燕赏,岂应有失礼于前者?孟嘉落帽,恐如祢正平亵服掺挝嫂侮曹瞒之意。陶渊明,嘉之甥也。为嘉作传,称其在朝仗正顺,门无杂宾。则嘉亦一时之望,乃肯从温,何也?温尝从容谓曰:“人不可无势,我乃能驾驭卿。”亦颇有相靳之意。辛幼安《九日》词云:“谁与老兵供一笑,落帽参军华发。莫倚忘怀,西风也解,点检尊前客。凄凉今古,眼中三两飞蝶。”意谓嘉不当从温,故西风落其帽以贬之,若免冠然。
周瑜赤壁、谢安淝水、寇莱公澶渊、陈鲁公采石,四胜大略相似。杜牧云:“东风不与周郎便,铜雀春深锁二乔。”意亦著矣。谢安围棋别墅,真是矫情镇物,喜出望外,宜其折屐。澶渊之役,毕士安有相公交取鹘仑官家之说,高琼有好唤宰相来吟两首诗之说,则当时策略,亦自可见。“天发一矢胡无酋”,荆公句意与杜牧同。采石之师,若非逆亮暴急嗜杀,自激三军之变,亦未驱攘。是时亮虽遭戕,虏师北归,纪律肃然,无一人叛亡,此岂易胜之师乎!朱文公曰:“谢安之于桓温,陈鲁公之于完颜亮,幸而捱得他死尔。”要之吴、晋乃天幸,宋朝真天助也。
张仪云:“兵不如者,勿与挑战;粟不如者,勿与持久。”二语用兵者所当知。
守城必劫寨。刘信叔守顺昌,以数千人摧兀术数十万众,是劫寨之力也。守城不劫寨,是守死尔。
楚公子微服过宋,门者难之。其仆操棰而骂曰:“隶也不力!”门者出之。晋王之败,沙门昙永匿其幼子华,使提衣囊自随。津逻疑之,永诃曰:“奴子何不速行!”捶之数十,由是得免。宇文泰与侯景战河上,马逸坠地,李穆见之,以策扌失泰背曰:“笼东军士,汝曹主何在,而尚留此!”追者不疑其为贵人,与之马,与俱还。三事相类,若郭子仪杀羊而裴劾之,李诉进马而温造弹之,亦此意也。
淳熙中,范至能使北,孝宗令口奏金主,谓河南乃宋朝陵寝所在,愿反侵地。至能奏曰:“兹事至重,合与宰相商量,臣乞以圣意谕之,议定乃行。”上首肯,既而宰相力以为未可,而圣意坚不回。至能遂自为一书,述圣语。至虏庭,纳之袖中。既跪进国书,伏地不起。时金主乃葛王也,性宽慈,传宣问使人何故不起。至能徐出袖中书,奏曰:“臣来时,大宋皇帝别有圣旨,难载国书,令臣口奏。臣今谨以书述,乞赐圣览。”书既上,殿上观者皆失色。至能犹伏地。再传宣曰:“书词已见,使人可就馆。”至能再拜而退。虏中群臣咸不平,议羁留使人,而虏主不可。至能将回,又奏曰:“口奏之事,乞于国书中明报,仍先宣示,庶使臣不堕欺罔之罪。”虏主许之。报书云:“口奏之说,殊骇观听,事须审处,邦乃孚休。”既还,上甚嘉其不辱命。由是超擢,以至大用。至能在燕京会同馆,守吏微言有羁留之议,乃赋诗曰:“万里孤臣致命秋,此身何止一沤浮。提携汉节同生死,休问羝羊解乳不。”
范文正公云:“常调官好做,家常饭好吃。”余谓人能甘于吃家常饭,然后甘于做常调官。
郑注召对浴堂门,彗长三尺;韩琦赐第集英殿,云见五色。君子小人之进,天象昭昭如此。
《五代史》:汉王章为三司使,征利剥下。缗钱出入,元以八十为陌,章每出钱陌,必减其三,至今七十七为官省钱者,自章始。然今官府于七十七之中,又除头子钱五文有奇,则愈削于章矣。
唐初,萧铣据荆襄,败于李靖,诸郡皆降,而所召援兵至者犹十万人。李煜据江南,其亡也,亦有援兵十数万。本朝靖康之祸,勤王之师,至者绝少。纵有之,率皆望风奔溃,不敢向贼发一矢。盖五代以前,兵寓于农,素习战斗,一呼即集。本朝兵费最多,兵力最弱,皆缘官自养兵。绍兴中,张魏公在川陕,奏以王庶帅兴元,制置利、夔两路军事。于兴、洋、金、蓬、开、达诸州,令县选强壮。两丁取一,三丁取二,户与免物力钱二百五十千。五十人为一队,置队长。以知县为军正,尉为军副。月阅于县,春秋阅于郡。不半月,有兵二十万。乾道初,宿毫之役,禁旅多出征,江上之备空虚。陈福公首献民兵之策,及登庸,亟欲推行,会罢相,遂格。然两淮已用其法,而荆襄尤有成规。开禧用兵,禁旅多败,而两淮山水寨万弩手率有功,特为官军所嫉,无以慰其心尽其力耳。丙寅,虏大举南牧,围安、襄以撼荆、鄂。宣司檄召诸处兵,与湖北义勇俱往救。诸郡兵不待见敌而溃,所过钞略,甚于戎寇。独义勇随其帅进退,不敢有秋毫犯,盖顾其室家门户故也。张宣公帅荆州,与朱文公书云:“郭杲尝献缓急保江之策,某折之曰:‘刘信叔、刘共父皆尝有此论,真谬计也。纵贼入肝脾里,何以为国?上付公以北门,当尽力报国,要军要粮,此间当应副,事苟不济,守臣仗节而死尔。’郭闻之悚然。某之所恃者,有义勇二万六千人也。”
孝宗命吕成公诠择国朝文章,成公尽翻三馆之储,逾年成编,赐名《文鉴》。周益公承制撰序云:“建隆、雍熙之际,其文伟;咸千、景德之际,其文博;天圣、明道之词古;熙宁、元之词达。虽体制互兴,源流间出,而气全理正,其归则同。”成公为此书,朱文公、张宣公殊不以为然,谓伯恭无意思承当,此事便好截下,因以发明人主之学。昔温公作《资治通鉴》,可谓有补治道,识者尚惜其枉费一生精力,况《文鉴》乎?
辛幼安《晚春》词云:“更能消、几番风雨,匆匆春又归去。惜春长恨花开早,何况乱红无数。春且住。见说道、天涯芳草迷归路。怨春不语。算只有殷勤,画檐蛛网,尽日惹飞絮。长门事,准拟佳期又误。娥眉曾有人妒。千金纵买相如赋,脉脉此情谁诉?君莫舞,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!闲愁最苦。休去倚危栏,斜阳正在,烟柳断肠处。”词意殊怨。“斜阳”、“烟柳”之句,其与“未须愁日暮,天际乍轻阴”者异矣。使在汉唐时,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!愚闻寿皇见此词,颇不悦。然终不加罪,可谓至德也已。其《题江西造口》词云:“郁孤台下清江水,中间多少行人泪。西北望长安,可怜无数山。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。江晚正愁予,山深闻鹧鸪。”盖南渡之初,虏人追隆太后御舟至造口,不及而还。幼安因此起兴。“闻鹧鸪”之句,谓恢复之事,行不得也。又《寄丘宗卿》词云:“千古江山,英雄无觅,孙仲谋处。舞榭歌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