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浮生六记》·卷二 闲情记趣(4)

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,宜省俭而雅洁。省俭之法,曰“就事论事”。余爱小饮,不喜多菜。芸为置一梅花盒: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,中置一只,外置五只,用灰漆就,其形如梅花。底盖均起凹楞,盖之上有柄如花蒂。置之案头,如一朵墨梅覆桌;启盏视之,如菜装于瓣中。一盒六色,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,食完再添。另做矮边圆盘一只,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,随处可摆,移掇亦便。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。

余之小帽领袜,皆芸自做。衣之破者移东补西,必整必洁;色取暗淡,以免垢迹,既可出客,又可家常。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。

初至萧爽楼中,嫌其暗,以白纸糊壁,遂亮。夏月楼下去窗,无阑干,觉空洞无遮拦。芸曰:“有旧竹帘在,何不以帘代栏?”余曰:“如何?”芸曰:“用竹数根,黝黑色,一竖一横,留出走路。截半帘搭在横竹上,垂至地,高与桌齐。中竖短竹四根,用麻线扎定,然后于横竹搭帘处,寻旧黑布条,连横竹裹缝之。既可遮拦饰观,又不费钱。”此“就事论事”之一法也。以此推之,古人所谓“竹头木屑皆有用”,良有以也。

夏月荷花初开时,晚含而晓放。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,置花心,明早取出。烹天泉水泡之,香韵尤绝。

卷二闲情记趣

记得小时候,我的眼睛非常之好,不仅能睁着眼睛直视太阳,而且还能看见非常细微的东西。因此,每当看见微小物体时,我就都会耐心细致地观察他们的纹理构造,常常能获得事物本身以外的乐趣。

夏日,成群的蚊子“嗡嗡”不已、叫声如雷,我就把它们想象成一群仙鹤在空中飞舞。当我一心把它们想象成仙鹤的时候,那成百上千的蚊子在我眼里果然就变成仙鹤了。我仰着头津津有味地观察他们,一直看到脖子酸疼。我还把一些蚊子堵在白纱帐中,对着它们徐徐地喷烟,它们飞舞着鸣叫着冲破烟圈,有一种白鹤飞翔于青云之中的景象,而在我眼里,果真有一种鹤鸣于皋,声闻于九天的气势,我感到趣味盎然。

在土墙的凸凸凹凹的地方,在花台小草丛生的地方,我常常蹲下去,让目光与花台齐平。我睁大眼睛仔细观看花台,把草丛想象成树林,把小虫蚂蚁想象成野兽,把凸起的土块石块想象成山丘,把地面凹下的地方想象成峡谷,自己则神游其中,乐趣无穷。

一天,我看见两只小虫在草丛中打斗,正看得入神的时候,忽然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推倒土山,拔起树木,凶神恶煞般地扑了过来。我再看怪物那厮,依稀是只癞蛤蟆。只见它一吐舌头,就把两只小虫吞进肚子里去了。我当时年纪还小,而且正痴痴地看着小虫打斗,竟被它吓了一大跳。等我回过神时,感到非常气愤,就用藤草抽了这孽畜几十鞭子,然后把它撵到其他院子里去了。

长大了再回想起这些事,看法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。认为那两只小虫可能正处于繁殖期,一只要与另一只强行交媾,所以就打斗起来。古语说:“淫亵离死亡也就不远了!”昆虫的世界应该也是这样吧。

我当时喜欢调皮捣蛋,经常在地上滚爬。一次不小心,蛋蛋被蚯蚓咬了一口(苏州一带的方言把男性的睾丸称为蛋),肿得厉害,连尿尿都困难——译者有疑问,蚯蚓咬人是稀罕事,再者,蚯蚓也没有那么强,让咬过的地方肿起来。译者认为可能是类似蚯蚓一样的毒虫咬的。家里人就捉来一只鸭子咬我的蛋蛋以化解肿痛(当时人迷信,认为鸭子和蚯蚓相克,鸭子能解蚯蚓的毒)。老妈子捉住鸭子,掰开它的嘴来咬,没想到她突然失手,鸭子就伸长脖子来啄我的蛋蛋,似乎要吞下去。我非常害怕,就被它吓哭了。后来,人们就经常拿这件事来取笑我。这可都是我的童年趣事啊。

长大了,我非常喜欢花草,几乎成为癖好,尤其喜欢修剪盆景。我认识一个叫张兰坡朋友,跟着他学习,慢慢地精通修剪盆景的各种方法,后来又学得嫁接花木堆砌山石的技巧。栽植盆景,花中当以兰花为最好,因为它淡淡的香味和脱俗的风韵,令人爱不释手。但要从中得到一些花瓣品味都能进入花谱,比较上档次的盆景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兰坡临终时,赠给我一盆很稀有的荷瓣素心春兰。这株兰花花心洁白开阔,花瓣紧凑平直,花茎细长,是兰花中的上品。我像珍宝一样精心呵护着它。当时我正好在外面四处供职,无暇顾及这盆宝贝,幸好有陈芸照看打点,每天按时浇水,花也出落得枝繁叶茂。然而不到两年,这盆兰花就突然枯死。我将它连根拔出,想看个究竟,发现兰花根白如玉,还有一些新芽正欲萌发。开始的时候,我很不理解,自认为无福消受,整日长叹。后来才知道,原来是恶人作祟。有人曾向我索要兰花分株栽种,我没答应,他就用滚烫的开水浇灌,将兰花烫死。所谓暴殄天物,也不过如此。从此,我发誓不再栽?兰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