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三侠五义》·长沙府施俊纳丫环 黑狼山金辉逢盗寇
话说邵老爷当堂叫吴玉据实招上来。吴玉道:“小小小人没有招招的。”邵老爷吩咐:“拉下去打。”左右呐了一声喊,将吴玉拖翻在地,竹板高扬,打了十数板。吴玉嚷道:“我招呀,我招!”左右放他起来,道:“快说,快说!”吴玉道:“小人原无生理,以赌为事。偏偏的时运不好,屡赌屡输。不用说别的,拿着打十湖说罢,我圆湖会,抓过张子满不了,倒中了别人碰漂湖。掷骰子,明明坐住了三幺两六,那一个骰子乱转,我赶着叫六,可巧来了个六,却把幺碰了个二,倒成个黑鼻子了。总说罢,东干东不着,西干西不着,要账堆了门。小人白日不敢出门来。那日天色将晚,小人刚然出来,就瞧着郑申晃里晃荡由东而来。我就追上前去,见他肩头扛着个褡裢,里面鼓鼓囊囊的。小人就和他借贷,谁知郑申不是个酒后开包的,他饶不借,还骂小人。小人一时气忿,将他尽力一推,噗哧咕咚就栽倒了。一个人栽倒了,怎么两声儿呢?敢则郑申喝成醉泡儿了,栽在地下噗哧地一声。倒是那大褡裢,摔在地下咕咚地一声。小人听得声音甚是沉重,知道里面必是资财,我就一屁股坐在郑申胸脯之上。郑申才待要嚷,我将两手向他咽喉一扣,使劲在地下一按,不大的工夫,郑申就不动了。小人把他拉入苇塘深处,以为此财是发定了,再也无人知晓。不想冤魂告到老爷台前。回老爷,郑申醉魔咕咚的,说的全是醉话,听不得呢。小人冤枉呀!”邵老爷问道:“你将银褡裢放在何处?”吴玉道:“那是二百两银子。小人将褡裢埋好,埋在缸后头了,分文没动。”邵老爷命吴玉画了招,带下去。即请县宰方令,将招供给他看了,叫方令派人将赃银起来,果然未动。即叫尸亲郑王氏收领。李存与翠芳塘住的众街坊释放回家。独有施生留在本府。吴玉定了秋后处决,派役押赴县内监收。方令一一领命,即刻禀辞回本县去了。
邵老爷退堂,来至书房,将锦笺唤进来,问道:“锦笺,你在施宅是世仆呀,还是新去的呢?”锦笺道:“小人自幼就在施老爷家。我们相公念书,就是小人伴读。”邵老爷道:“既如此,你家老爷相知朋友有几位,你可知道么?”锦笺道:“小人老爷有两位盟兄,是知己莫逆的朋友。”邵老爷道:“是哪两位?”锦笺道:“一位是作过兵部尚书的金辉金老爷,一位是现任太守邵邦杰邵老爷。”旁边书童将锦笺衣襟一拉,悄悄道:“大老爷的官讳,你如何浑说?”锦笺连忙跪倒:“小人实实不知,求大老爷饶恕。”邵老爷哈哈笑道:“老夫便是新调长沙太守的邵邦杰。金老爷如今已升了襄阳太守。”锦笺复又磕头。邵老爷吩咐:“起来。本府原是问你,岂又怪你。”即叫书童拿了衣巾,同锦笺到外面与施俊更换。锦笺悄悄告诉施俊说:“这位太守就是邵老爷。方才小人已听邵老爷说,金老爷也升了襄阳府太守。施相公如若见了邵老爷,不必提与金老爷呕气一事,省得彼此疑忌。”施生道:“我提那些做什么?你只管放心。”就随了书童来至书房,锦笺跟随在后。施生见了邵公,上前行礼参见。邵公站起相搀。施生又谢为案件多蒙庇佑。邵公吩咐看座,施生告坐。邵公便问已往情由,施生从头述了一遍。说至与金公呕气一节,改说:“因金公赴任不便在那里,因此小侄就要回家。不想行至攸县,我主仆便病了,生出这节事来。”邵公点了点头。说话间,饭已摆妥,邵公让施生用饭,施生不便推辞。饮酒之间,邵公盘诘施生学问,甚是渊博,满心欢喜,就将施生留在衙门居住,无事就在书房谈讲。因提起亲事一节,施生言:“家父与金老伯提过,因彼此年幼,尚未纳聘。”此句暗暗与佳蕙之言相符。邵公听了大乐,便将路上救了牡丹的话一一说了。”如今有老夫作主,一个盟兄之女,一个盟弟之子,可巧侄男侄女皆在老夫这里,正好成其美事。”施俊到了此时也就难以推辞。邵公大高其兴,来到后面与夫人商量,叫夫人办理牡丹的内务,算是女家那边。邵公办理施生的外事,算是男家那边的。夫人也自欢喜,连三位小姐也替假小姐忙个不了。惟有佳蕙暗暗伤感,到了无人时,想起小姐溺水之苦,不由地泪流满面。夫人等以为她父母不在跟前,她伤心也是情理,当然倒可怜她,劝慰了多少言语,并嘱咐三位小姐不准耍笑打趣她。
到了佳期已近,本府阖署官员皆知太守有此义举,无不钦敬,俱各备了礼来贺喜。邵公难以推辞,只得斟酌收礼,当受的受,当璧的璧。是日却大排筵宴,请众官员吃喜酒,热闹非常。把个施生打扮得花团锦簇,众官员见了无不称赞。就在衙门的东跨所做了新房,到了吉时,将二人双双送了过去,成就百年之好。诸事已毕之后,邵老爷亲笔写了两封书信,差两人送信:一名丁雄,送金公之信;一名吕庆,送施老爷之信,务必当面投递。二人分投送信去了。
这日,施生正在书房看书,叫锦笺去后面取东西。锦笺来至后面,心中暗道:“自那日随着众人磕头道喜,我却没瞧见新奶奶什么模样。今日倒要留神瞧瞧。”谁知丫环正给新娘子烹茶去了,锦笺唤了一声无人,他便来在院内。可巧佳蕙却在廊下用扇儿逗鹦鹉呢。猛见了锦笺,她把扇子一遮,连忙要转回屋内。哪知锦笺眼快,早认出是佳蕙来,暗道:“好呀,敢则是她呀!见了我,竟把扇子算个小围幕。她如今有了官诰了。”便高声说了一个“佳”字,新娘已将扇子撤下,连连摆手道:“兄弟不要高声!”锦笺便问:“你为何来到这里?”佳蕙便将做事不密,叫老爷知道了,如何逼勒小姐自尽,如何奶母定计上唐县,如何遇了贼船生生地把个小姐投水死了,自己如何被邵老爷搭救就冒了小姐之名,如今闹得事已做成。“求兄弟千万不要泄漏。只要你暗暗打听,倘或小姐投水未死,作姐姐的必要成全他二人之事,决不负主仆的情肠。我如今虽居此位,心实不安,也不过虚左以待之意。”锦笺见她如此,笑道:“言虽如此,如今名分攸关,况且与你磕头见礼,你就腆然受之,未免太过!”佳蕙道:“事已如此,叫我无可如何。再者,你是兄弟,我是姐姐,难道受不起你一拜么?你若不依,我再给你拜上两拜。”就福了两福。锦笺再也没的说了。又见丫环烹茶而来,佳蕙连忙进屋内去了。锦笺向丫环要了东西,回到书房。见了施生,他却一字不提。从此知道新娘是假小姐,他就暗暗访查真小姐的下落。
且说丁雄与金公送信,从水面迎来,已见有官船预备。问时,果是迎接襄阳太守的。丁雄打听了打听,说金太守由枯梅岭起旱而来。他便弃舟乘马,急急赶至枯梅岭。先见有驮轿行李过去,知是金太守的家眷;后面方是太守乘马而来。丁雄下马抢步上前,请安禀道:“小人丁雄,奉家主邵老爷之命,前来投书。”说罢,将书信高高举起。金太守将马拉住,问了邵老爷起居。丁雄站起,一一答毕,将书信递过。金太守伸手接书,却问道:“你家太太好?小姐们可好?”丁雄一一回答。金公道:“管家乘上马罢。俟我到驿再答回信。”丁雄退后,一抖丝缰上了马,就在金公后面跟随。见了金福禄等,彼此道辛苦。套叙言语,俱不必细表。
且说金公因是邵老爷的书信,非比寻常,就在马上拆看。见前面无非请安想念话头,看到后面有施俊与牡丹完婚一节,心中一时好生不乐,暗道:“邵贤弟做事荒唐!儿女大事,如何硬作主张?倒遂了施俊那畜生的私欲。此事太欠斟酌。”却又无可如何,将书信折叠折叠,揣在怀内。丁雄虽在后面跟随,却留神瞧。以为金公见了书信,必有话面问,谁知金公不但不问,反觉得有些不乐的光景。丁雄暗暗纳闷。
正走之间,离赤石崖不远,见无数的喽罗排开,当中有个黄面金睛,浓眉凹脸,颔下满部绕丝的黄须(无怪绰号金面神),坐下骑着一匹黄骠马,手中拿着两根狼牙棒,雄赳赳,气昂昂,在那里等候。金公早已看见,不知山贼是何主意。猛见丁雄伏身撒马过去。话语不多,山贼将棒一举,连晃两晃,上来了一群喽罗,鹰拿燕雀,将丁雄拖翻下马,捆了。金公一见,暗说:“不好!”才待拨转马头,只见山贼忽喇喇跑马过来,一声咤叱道:“俺蓝骁特来请太守上山叙话。”说罢,将棒往后一摆,喽罗蜂拥上前,拉住金公坐下嚼环,不容分说,竟奔山中去了。金福禄等见了,谁敢上前,唿地一声,大家没命地好跑。
且说蓝骁邀截了金公,正然回山。只见葛瑶明飞马近前来,禀道:“启大王:小人奉命劫掠驮轿,已然到手。不想山凹蹿出一只白狼,后面有三人追赶,却是卧虎沟的沙员外带领孟杰、焦赤。三人见小人劫掠驮轿,心中不忿,急急上前,将喽罗赶散,仍将驮轿夺去,押赴庄中去了。”蓝骁听了大怒,道:“沙龙欺我太甚!”吩咐葛瑶明押解金公上山,安置妥帖,急急带喽罗前来接应。葛瑶明领命,只带数名喽罗,押解金公、丁雄上山,其余俱随蓝骁来至赤石崖下。
早见沙龙与孟杰二人迎将上来。蓝骁道:“沙员外,俺待你不薄,你如何管俺的闲事。”沙龙道:“非是俺管你的闲事,只因听见驮轿内哭得惨切,母子登时全要自尽,俺岂有不救死之理。”蓝骁道:“员外不知,俺与金太守素有仇隙,知他从此经过,特特前来邀截。方才已然擒获上山。忽听葛瑶明说员外将他家眷抢夺回庄,不知是何主意?”沙龙道:“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金太守乃国家四品黄堂,你如何擅敢邀截?再者,你与太守有仇,却与他家眷何干?依俺说,莫若你将太守放下山来,交付与俺,俺与你在太守跟前说个分上,置而不理,免得你吃罪不起。”蓝骁听了,一声怪叫:“嗳呀,好沙龙!你真欺俺太甚,俺如今和你誓不两立!”说罢,催马抡棒打来。沙龙扯开架式抵敌,孟杰帮助相攻。蓝骁见沙、孟二人步下蹿跃,英勇非常,他便使个暗令,将棒往后一摆,众喽罗围裹上来。沙龙毫不介意,孟杰漠不关心,一个东指西杀,一个南击北搠。二人杀够多时,谁知喽罗益发多了,筐箩圈般将沙龙、孟杰困在当中,二人渐渐地觉得乏了。
原来葛瑶明将金公解入山中,招呼众多喽罗下山。他却指拨喽罗层层叠叠的围裹,所以人益发多了。正在分派,只见那边来了个女子,仔细打量,却是前次打野鸡的。他一见了,邪念陡起,一催马迎将上来,道:“娇娘往哪里走?”这句话刚然说完,只听弓弦响处,这边葛瑶明眼睛内咕唧地一声,一个铁丸打入眼眶之内,生生把个眼珠儿挤出。葛瑶明“哎哟”一声,栽下马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