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文史通义》·卷四内篇四

说林道,公也;学,私也。君子学以致其道,将尽人以达于天也。人者何?

  聪明才力,分于形气之私者也。天者何?中正平直,本于自然之公者也。故曰道公而学私。

  道同而术异者,韩非有《解老》、《喻老》之书,《列子》有《杨朱》之篇,墨者述晏婴之事;作用不同,而理有相通者也。述同而趣异者,子张难子夏之交,荀卿非孟子之说,张仪破苏秦之从。宗旨不殊,而所主互异者也。

  渥洼之驹,可以负百钧而致千里;合两渥洼之力,终不可致二千里。言乎绝学孤诣,性灵独至,纵有偏阙,非人所得而助也。两渥洼驹,不可致二千里;合两渥洼之力,未始不可负二百钧而各致千里。言乎鸿裁绝业,各效所长,纵有牴牾,非人所得而私据也。

文辞非古人所重,草刨讨论,修饰润色,固已合众力而为辞矣:朔于尽善,不期于矜私也。丁敬礼使曹子建润色其文,以谓“后世谁知定吾文者”,是有意于欺世也。存其文而兼存与定之善否,是使后世读一人之文,而获两善之益焉,所补岂不大乎?

  司马迁袭《尚书》、《左》、《国》之文。非好同也,理势之不得不然也。司马迁点窜《尚书》、《左》、《国》之文,班固点窜司马迁之文,非好异也,理势之不得不然也。有事于此,询人端末,岂必责其亲闻见哉?张甲述所闻于李乙,岂盗袭哉?人心不同,如其面也。张甲述李乙之言,而声容笑貌,不能尽为李乙,岂矫异哉?

  孔子学周公,周公监二代,二代本唐、虞,唐、虞法前。故曰“道之大原出于天。”盖尝观于山下出泉,沙石隐显,流注曲直,因微渐著,而知江河舟楫之原始也;观于孩提呕哑,有声无言,形揣意求,而知文章著述之最初也。

  有一代之史,有一国之史,有一家之史,有一人之史。整齐故事,与专门家学之义不明,详《释通》、《答客问》。而一代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;州县方志,与列国史记之义不明,详《方志》篇。而一国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;谱牒不受史官成法,详《家史》篇。而一家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;诸子体例不明,文集各私撰著,而一人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。

  展喜受命于展禽,则却齐之辞,谓出展禽可也,谓出展喜可也。弟子承师说而著书,友生因咨访而立解,后人援古义而敷言,不必讳其所出,亦自无愧于立言者也。

  子建好人讥诃其文,有不善者,应时改定;讥诃之言可存也,改定之文亦可存也。意卓而辞踬者,润丹青于妙笔;辞丰而学疏者,资卷轴于腹笥。

  要有不朽之实,取资无足讳也!

  陈琳为曹洪作书上魏太子,言破贼之利害,此意诚出曹洪,明取陈琳之辞,收入曹洪之集可也。今云:“欲令陈琳为书,琳顷多事,故竭老夫之恩。”又云:“怪乃轻其家丘,谓为倩人。”此掩著之丑也,不可入曹洪之集矣。

  譬彼禽鸟,志识其身,文辞其羽翼也。有大鹏千里之身,而后可以运垂天之翼。鷃雀假雕鹗之翼,势未举而先踬矣,况鹏翼乎?故修辞不忌夫暂假,而贵有载辞之志识,与己力之能胜而已矣。噫!此难与溺文辞之末者言也!  诸子一家之宗旨,文体峻洁,而可参他人之辞。文集,杂撰之统汇,体制兼该,而不敢入他人之笔。其故何耶?盖非文采辞致,不如诸子;而志识卓然,有其离文字而自立于不朽者,不敢望诸子也。果有卓然成家之文集,虽入他人之代言,何伤乎!

  庄周《让王》、《渔父》诸篇,辨其为真为赝;屈原《招魂》、《大招》之赋,争其为玉为鷃.固矣夫!文士之见也!  醴泉,水之似醴者也。天下莫不饮醴,而独恨不得饮醴泉。甚矣!世之贵夫似是而非者也!

  著作之体,援引古义,袭用成文,不标所出,非为掠美,体势有所不暇及也。亦必视其志识之足以自立,而无所藉重于所引之言;且所引者,并悬天壤,而吾不病其重见焉,乃可语于著作之事也。考证之体,一字片言,必标所出。所出之书,或不一二而足,则必标最初者。譬如马、班并有,用马而不用班。最初之书既亡,则必标所引者。譬如刘向《七略》既亡,而部次见于《汉。艺文志》;阮孝绪《七录》既亡,而◆目见于《隋。经籍志》注。

  则引《七略》、《七录》之文,必云《汉志》、《隋注》。乃是慎言其余之定法也。书有并见,而不数其初,陋矣;引用逸书而不标所出,使人观其所引,一似逸书犹存。罔矣。以考证之体,而妄援著作之义,以自文其剽窃之私焉,谬矣。

  文辞,犹三军也;志识,其将帅也。李广入程不识之军,而旌旗壁垒一新焉,固未尝物物而变,事事而更之也。知此意者,可以袭用成文,而不必己出者矣。

  文辞,犹舟车也;志识,其乘者也。轮欲其固,帆欲其捷,凡用舟车,莫不然也;东西南北,存乎其乘者矣。知此义者,可以以我用文,而不致以文役我者矣。

  文辞,犹品物也;志识,其工师也。橙橘楂梅,庖人得之,选甘脆以供笾实也;医师取之,备药毒以疗疾疢也。知此义者,可以同文异取,同取异用,而不滞其迹者矣。古书断章取义,各有所用,拘儒不达,介介而争。

  文辞,犹金石也;志识,其炉锤也。神奇可化臭腐,臭腐可化神奇。知此义者,可以不执一成之说矣。有所得者即神奇,无所得者即臭腐。

  文辞,犹财货也;志识,其良贾也。人弃我取,人取我与,则贾术通于神明。知此义者,可以斟酌风尚而立言矣。风尚偏趋,贵有识者持之。

  文辞,犹药毒也;志识,其医工也。疗寒以热,热过而厉甚于寒;疗热以寒,寒过而厉甚于热。良医当实甚,而已有反虚之忧,故治偏不激,而后无余患也。

  知此义者,可以拯弊而处中矣。

  转桔槔之机者,必周上下前后而运之。上推下挽,力所及也;正前正后,力不及也。倍其推,则前如坠;倍其挽,则后如跃;倍其力之所及,以为不及之地也。人之聪明知识,必有力所不及者,不可不知所倍以为之地也。

  五味之调,八音之奏,贵同用也。先后尝之,先后听之,不成味与声矣。

  邮传之达,刻漏之宜,贵接续也。并驰同止,并直同休,不成邮与漏矣。书有数人共成者,历先后之传而益精,获同时之助而愈疏也。先后无争心,而同时有胜气也;先后可授受,而同时难互喻也;先后有补救,而同时鲜整暇也。

  人之有能有不能者,无论凡庶圣贤,有所不免者也。以其所能而易其不能,则所求者,可以无弗得也。主义理者拙于辞章,能文辞者疏于征实,三者交讥而未见有已也。义理存乎识,辞章存乎才,征实存乎学,刘子玄所以有三长难兼之论也。一人不能兼,而咨访以为功,未见古人绝业不可复绍也。

  私心据之,惟恐名之不自我擅焉,则三者不相为功,而且以相病矣。  所谓好古者,非谓古之必胜乎今也,正以今不殊古,而于因革异同,求其折衷也。古之糟魄,可以为今之精华。非贵糟魄而直以为精华也,因糟魄之存,而可以想见精华之所出也。如类书本无深意,古类书尤不如后世类书之详备;然援引古书,为后世所不可得者,藉是以存,亦可贵宝矣。古之疵病,可以为后世之典型;非取疵病而直以之为典型也,因疵病之存,而可以想见典型之所在也。如《论衡》最为偏驳,然所称说,有后世失其传者,未尝不藉以存。是则学之贵于考征者,将以明其义理尔。

  出辞气,斯远鄙悖矣。悖者修辞之罪人,鄙则何以必远也?不文则不辞,辞不足以存,而将并所以辞者亦亡也。诸子百家,悖于理而传者有之矣,未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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