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五杂俎》·卷十三·事部一
圣人之贵知命,谓安于命,不趋利避害也;今人之欲知命,则求趋利避害也,是不谓之知命,谓之逆天。
婚而论财,其究也,夫妇之道丧;葬而求福,其究也,父子之恩绝。妇之凌轹其夫者,恃于富也;子之暴露其父者,惑于地也。
以才名骄人,未有不困者也;以富贵骄人,未有不败者也;以贫贱骄人,未有不取祸者也。
一目看除目,三年损道心。除目,今之推升朝报也。其中升沉得丧,毁誉公私,人情世态,畔援歆羡,种种毕具。若恋恋于此,有终身丧其所守者,岂止三年损道心已耶?
晋人戏言云:“我图一万户侯尚不可得,卿乃图作佛耶?夫万户侯,诚难求也,即心是佛,何远之有?
老氏道德之旨,非炼形求仙之术也,而世之学仙者,托之老氏。如今之士子读经书以应科第,而曰:“此吾儒之教也。”
今之号为好学者,取科第为第一义矣;立言以传后者,百无一焉;至于修身行己,则绝不为意矣。可谓倒置之甚。然三者殊不相妨。生前之富贵,偶然耳,俟之可也,不必恶而逃之;死后之文章,较之功名,差为久远,不可不留意也;至于讲明义理,孜孜为善,即不必谈道讲学,独不可使衾影无愧,人称长者乎?若轻佻反覆,甘于文人无行之为,又何足道?
“贫贱不如富贵”,俗语也;“富贵不如贫贱”,矫语也。贫贱之士,奔走衣食,妻孥交谪,亲不及养,子不能教,何乐之有?惟是田园粗足,丘壑可怡;水侣鱼虾,山友麋鹿;耕云钓雪,诵月吟花;同调之友,两两相命;食牛之儿,戏着◆间;或兀坐一室,习静无营;或命驾出游,留连忘反;此之为乐,不减真仙,何寻常富贵之足比乎?
人有恒言:“文章穷而后工。”非穷之能工也,穷则门庭冷落,无车尘马足之嬲;事务简约,无簿书酬应之繁;亲友断绝,无徵逐游宴之苦;生计羞涩,无求田问舍之劳。终日闭门兀坐,与书为仇,欲其不工,不可得已。不独此也,贫文胜富,贱文胜贵。冷曹之文,胜于要津;失路之文,胜于登第。不过以本领省而心计闲耳。至于圣人拘囚演易,穷厄作经,常变如一乐天安土,又不当一例论也。
竹楼数间,负山临水;疏松修竹,诘屈委蛇;怪石落落,不拘位置;藏书万卷其中,长几软榻,一香一茗,同心良友,闲日过从,坐卧笑谈,随意所适,不营衣食,不问米盐,不叙寒暄,不言朝市,丘壑涯分,于斯极矣!
凄风苦雨之夜,拥寒灯读书,时闻纸窗外芭蕉淅沥作声,亦殊有致。此处理会得过,更无不堪情景。
景物悲欢,何常之有?惟人处之何如耳。《诗》曰:“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”原是极凄凉物事,一经点破,便作佳境。彼郁郁牢愁,出门有碍者,即春花秋月,未尝一伸眉头也。
读未曾见之书,历未曾到之山水,如获至宝,尝异味。一段奇快,难以语人也。
四十从政,五十悬车,耳目未衰,筋力尚健,或纵情山水;或沉酣文酒,优游卒岁,以保天年足矣;今之仕者,涉世既深,宦术弥巧,桑榆已逼,贪得滋甚,干进苟禄,不死不休,生平未尝享一日之乐,徒为仆妾图轻肥,子孙作牛马耳。白乐天所谓“官爵为他人”者,有味哉,其言之也。
宋宗室郡王允良者,不喜声色,不近货利,惟以昼为夜,以夜为昼,旦则就寝,至暮始兴,盥栉衣冠而出,燃灯烛,治家事,饮食宴乐,达旦始罢。人以为疾,余以为此骄癖也,非疾也。吾郡中纨绔子弟,常有日午始兴,鸡鸣始寝者,然贫贱之家无之也,贤子弟无之也,勤以治生者无之也。骄奢淫佚,反天地之性,背阴阳之宜,不祥莫大焉,然而近数十年始有之也。什一致富者,不过市井之行;居官自润者,永负贪秽之声。故吾见大贾之起家矣,未见污吏之克世也。
余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