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宋论》·卷十五 度宗
〖一〗
宋迨理宗之末造,其亡必矣。然使嗣立之主,愤耻自强,固结众志,即如刘继元之乘城坚守,屡攻而不下,犹有待也。抑不能然,跳身而出,收溃散之卒,勉以忠义,如苻登之誓死以搏姚苌,身虽死,国虽亡,犹足为中原存生人之气。而偷一日之安富,怀拥立之私恩,委国以授之权奸,至于降席稽颡,恬不知怍,而后赵氏之宗祊瓦解灰飞,莫之能挽。呜呼!迹其为君,盖周赧、晋惠之流,得死牖闲,犹为幸矣。
晋惠之立也,议者犹咎武帝之托非其人。以分则适,以年则长,嗣国之常经在焉,苟非通识,莫能易也。而度宗异是。理宗无子,谋立之于吴潜,潜曰:“臣无弥远之才,忠王无陛下之福。”夫岂言之无择而卤戆若斯哉?度宗之不任为君而足以亡宋者,臣民具知之矣。出自庶支,名位未正,非有不可废者存也。选于太祖之裔孙,岂无愈者,而必此是与;则理宗晚多内宠,宦寺内荧,奸臣外拥,度宗以柔选无骨,貌似仁孝,宵小以此惑上,幸其得立,而居门生天子之功也。故吴潜以为不可者,正似道之所深可。一立乎位,而屈膝无惭,江万里莫能掖止,果以遂小人之愿欲,其所以得立者可知已。河山虚掷,庙社邱墟,岂似道之所置诸怀抱者乎?则甚矣理宗之愚以召亡也。
夫选贤以建元良,谋之大臣,以致慎也。而决之于独断者,大臣不敢尸焉。故与闻定策以相翼戴,虽优以恩礼,而必不可怀之以为私恩。非是,则权柄下移,而祸必中于家国。故昭子不赏竖牛,而叔孙太去安。汉文之于周勃,汉宣之于霍光,虽曰寡恩,亦宰制纲维之大义,不可徇矣。天子者,极乎尊而无上者也。有提之携之以致之上者,则德可市,功可居,而更临其上。故小人乐以其身任废立之大权,而贪立菲才,以唯己之志欲。乱之所繇生,莫可救药,必然之券也。
且夫拔起而登天位,遗大投艰于眇躬,亦甚难矣。况在强寇压境之日,其难尤倍。锦衣玉食处堂之嬉,亦奚足为惠而怀之?即令膺祚以及子孙,抑亦宗庙之灵,先君之义,天下臣民之所推戴,岂赞我[以]立者之可鬻贩以为厚德哉?自宁宗委废立于弥远,而理宗感之以为恩;弥远以享厚利,奸人垂涎而思效之,无足怪者。吴潜曰“臣无弥远之才”。非无其才也,无其市天位以擅大权之奸谋也。夫弥远避祸之情,深于邀福。虽怀私以废济王,犹知密访理宗之器识以冀得人。故理宗虽闇,早岁之设施,犹有可观者。其隙既开,其流愈下,似道乃利建此行尸坐肉之童昏,匍伏以听己;于是而一丝九鼎之残疆,唯其所弃掷,而莫敢谁何。要其祸之所自生,则宁宗始之,理宗成之,非旦夕之(效)[故]也。夫以韩魏公之公忠,而两朝定策,引退不遑,岂可望之史、贾之流者乎?孝宗嗣而娄寅亮、张焘之赏不行。小人怀惠,而天下随倾,亦烈矣!故王圭之言曰:“陛下有富贵传子孙,皆先帝之恩。”君子甚恶其言。以有天下享崇高之奉,而感之以为恩,此乡里小生得一举而感举主者,尊之为师,戴之如父,寒乞之情也。然而不亡者,未之有也。
恭宗 端宗 祥兴帝
〖一〗
文信国之言曰:“父母病,知不可起,无不下药之理。”悲哉!身履其时,为其事,同其无成,而后知其言之切也。今夫父母之病,当其未笃,则无妄之药,不敢轻试;无所补而或有所伤,宁勿药也。故春秋传曰:“于许世子止,见孝子之至。”言孝子之情,不敢不慎也。迨及革矣,望其愈而终不可愈,冀其生而不可得生。于斯时也,苟有以疗之者,不以药之珍而患贫也,不以炮制之难而惮劳也,不以迂而罔济而忽之也,不以缓而弗及而辍之也,不以前之屡试无功而中沮也,不以后之追悔太过而怀疑也。其求之也,瞿瞿乎其若贪也;其营之也,惘惘乎其若愚也。夫岂不知有命自天之不可强哉?欲已之,而心不我许,抑竭力殚心以为其所能为而已矣。然而或为之谋者,留鸡刲豕,以媚山巢妖狐之神而乞命,则孝子弗为。其弗为也,非有所吝也,不敢以辱吾亲,不忍以辱吾亲也。
夫忠臣于君国之危亡,致命以与天争兴废,亦如是焉而已。当德祐时,蒙古兵压临安,亡在旦夕,求所以存宋者终无术矣。诚不忍国亡而无能为救,则婴城死守,君臣毕命以殉社稷,可也。奉君出走,收余烬以借一,不胜,则委骨于原隰,可也。死不我值,求先君之遗裔,联草泽之英雄,有一日之生,尽一日之瘁,则信国他日者亦屡用之矣。乃仓卒之下,听女主乞活之谋,衔称臣纳贡之命,徼封豕长蛇之恩,以为属国于江介。爱君而非所以爱,存国而固不可存,信国之忠,洵忠而过矣。
曾元请及旦以易篑,而曾子斥之曰:“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。”姑息云者,姑贷须臾之安,以求活鲋于沾濡,妇寺之忠孝也。以堂堂十五叶中国之天子,匍伏丐尺土于他族,生不如死,存不如亡,久矣。信国自处以君子,而以细人之道爱其君乎?且夫为降附称臣之说,其愚甚矣。即令蒙古之许之与!萧岿臣于宇文,以保一州,而旋以灭亡;钱俶臣于宋,以免征伐,而终于纳土。朝菌之晦朔,奚有于国祚之短长?况乎徐铉之辨言,徒供姗笑;徽、钦之归命,祗取俘囚。已入虎吻,而犹祝其勿吞,词愈哀,志愈辱,其亡愈可伤矣!信国之为此也,摇惑于妇人之柔靡,震动于通国之狂迷,欲以曲遂其成仁取义之心,而择之不精,执之不固,故曰忠而过也。
或曰:句践之请命于吴也,自请为臣,妻请为妾,而卒以沼吴。信国之志,其在斯乎!而奚为不可?
曰:巽以行权者,惟其理也;屈而能伸者,惟其势也。吴之与越,以爵土言,皆诸侯也;以五服言,皆蛮夷也;以先世言,一为泰伯之裔,一为大禹之胄也。春秋之世,友邦相伐,力不敌而请降者多矣。受其降者,不得而臣之,已而复与于会盟,仍友邦也。上有守府之天子,其以强大相役属,同是冠带之伦,而义可以相服者也。故句践即不沼吴,而终不为吴之臣妾。宋之于蒙古,岂其比哉?宋之亡,亡于屈而已。澶渊一屈矣,东京再屈矣,秦桧请和而三屈矣。至于此,而屈至于无可屈。以哀鸣望瓦全,弗救于亡,而徒为万世羞。时异而势异,势异而理亦异。句践之所为,非宋所得假以掩其耻也。故杨后之命可以不受,而后信国之忠,纯白而无疵。择义以行仁,去其姑息者而得矣。
〖二〗
汉、唐之亡,皆自亡也。宋亡,则举黄帝、尧、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。是岂徒徽、钦以降之多败德,蔡、秦、贾、史之挟奸私,遂至于斯哉?其所繇来者渐矣。
古之言治者,曰“觌文匿武”。匿云者,非其销之之谓也,藏之也固,用之也密,不待觌而自成其用之谓也。故书曰:“迪惟有夏,乃有室大竞。”竞之不大,栋折榱崩,欲支之也难矣!其竞之也,非必若汉武、隋炀穷兵远塞而以自疲也。一室之栋,一二而已,欂、栌、榱、桷,相倚以安,而不任竞之力。故用之专者,物莫能胜;守之壹者,寇莫能侵。率万人以相搏,而其相敌也,一与一相当,而群无所用。自辽海以西,迄于夏、朔;自贺兰以南,垂于洮、岷;其外之逐水草、工骑射、好战乐杀、以睥睨中土者,地犹是地,人犹是族,自古迄今,岂有异哉?
三代之治,千有余岁,天子不以为忧,其制之之道,无所考矣。自春秋以及战国,中国自相争战,而燕、赵独以二国之力,控制北陲。秦人外应关东,而以余力独捍西圉,东不贷力于齐,南不藉援于韩、魏。江、淮以南,则尤耳不闻朔漠之有(天)骄[虏]也。及秦灭燕、代,并六合,率天下之力以防胡,而匈奴始大。汉竭力以御之,而终莫之能抑。至于灵、献之世,中国复分,而刘虞、公孙瓒、袁绍,不闻有北塞之忧。曹操起而抚之,鲜卑、匈奴皆内徙焉。蜀、吴不相闻也。晋兼三国,而五胡竞起。垂及于唐,突厥、奚、契丹相仍内扰。及安、史之乱,河北叛臣各据数州之土以抗天子,而蓟、云之烽燧不闻者百年。繇此言之,合天下以求竞而不竞,控数州以匿武,而竞莫加焉。则中国所以卫此觌文之区者,大略可知矣。
东汉之强,不敌西汉,而无北顾之忧者,有黎阳之屯在也。天宝以后,内乱方兴,不敌开元以前,而无山后之警者,有魏博之牙兵在也。外重渔阳、上郡、云中之守,而黎阳承其后;外建卢龙、定难、振武之节,而魏博辅其威。以其地任其人,以其人守其地。金粟自赡也,士马自简也,险隘自固也,甲仗自营也。无巡边之大使以督其簿责,无遥制之廷臣以掣其进止,虽寡而众矣,虽弱而强矣。故曰“天子有道,守在四夷”。言四裔之边臣各自守,而不待天子之守之也。牵帅海内以守非所自守之地,则漫不关情而自怠;奔走远人以战非所习战之方,则其力先竭而必颓。然而庸主具臣之谋,固必出于此者,事已迫,则不容不疲中国以争;难未形,则唯恐将帅之倚兵而侵上也。
呜呼!宋之所以裂天维、倾地纪、乱人群、贻无穷之祸者,此而已矣。其得天下也不正,而厚疑攘臂之仍;其制天下也无权,而深怀尾大之忌。前之以赵普之佞,逢其君猜妒之私;继之以毕士安之庸,徇愚氓姑息之逸。于是关南、河北数千里阒其无人。迨及勍敌介马而驰,乃驱南方不教之兵,震惊海内,而与相枝距。未战而耳目先迷于向往,一溃而奔保其乡曲。无可匿也,斯亦无能竞也。而自轩辕迄夏后以力挽天纲者,糜散于百年之内。呜呼!天不可问,谁为为之而令至此极乎?向令宋当削平僭伪之日,宿重兵于河北,择人以任之,君释其猜嫌,众宽其指摘,临三关以扼契丹;即不能席卷燕、云,而契丹已亡,女直不能内蹂。亦何至弃中州为完颜归死之穴,而召蒙古以临淮、泗哉?
人本自竞,无待吾之竞之也,不挫之而亦足以竞矣。均此同生并育于声名文物之地,以相为主辅,而视若芒刺之在背。威之弗能也,信之弗固也,宰之弗法也。弃其人,旷其土,以榱支宇,而栋之折也已久。孰令宋之失道若斯其愚邪?天地之气,五百余年而必复。周亡而天下一,宋兴而割据绝。后有起者,鉴于斯以立国,庶有待乎!平其情,公其志,立其义以奠其维。斯则继轩辕、大禹而允为天地之肖子也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