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翠微先生北征录》·卷一 平戎十策

◎再上皇帝书

  开禧三年吉月吉日,待罪国学发解布衣臣华岳,谨昧死百拜,裁书献于皇帝陛下。

  臣向以狂妄叩阍,乞罢兵事,冒犯天威。重蒙圣慈,不赐诛戮,谪臣建安,迨今两载。伏自戴罪以来,日闻边鄙之音,伤痛不已,乃知臣前日之所以料陛下今日之事者审也。夫救火于炎炎之时,不如徒薪于曲突;拯溺于狂澜之中,不如济人于溱洧。今火之既焚,水之既溺,复将坐视而不恤,则燎原滔天之患将莫知其所止矣。当其未焚未溺,臣不能挽回陛下之听,臣之罪也不可逃;及其既焚既溺,复不能为陛下扑灭而疏导之,臣之罪可胜诛邪?

  臣尝闻之,立帝王之大业者在豪杰,扫天下之妖孽者在英雄。高帝惟能收三人杰,故赤帝子之业不劳而成;光武惟延揽英雄,故中兴之功定于十有三年之速。英雄不收而咨谋于庸常科目之儒,豪杰不招而听命于尝试草草之士,臣知其偏见浅识适足以资敌人深长之谋,而轻举妄动鲜有不奔军而误国者。然则陛下今日之事,将付之于书生学士邪,抑付之于英雄豪杰邪?夫所谓英雄豪杰者,山林特起,拜为父师;江湖隽逸,视为标准;衣冠缙绅,足未尝蹑其门;王公大人,名未尝过其目。

  其所究心者,门屏、缶听、种冰、阱囤、飞灰、走雷、风篁、水栅、木柜、摇波、透石、远汲之制。其所筹算者,五福、大游、君基、臣基、天乙、地乙、四神、直符、小游、民基、青门、直使之诀。其所歌诵者,长庆人事、诸子秘传、张氏屠寇、九星营寨、诸家秘密之书。其所交游者,唐城、桐柏、茶牙、海狗、东邹、南偃、夹山、六安、鸡鸣、马嘶、羊岘、房陵、襄淮遗逸之士。其所畅望者,巢淮涟泗之浅深,可以通津之远近;淮汉荆襄之肥瘠,可以屯兵之多寡。其所素晓者,淮东多川泽,利舟楫而不利步骑;淮西多山林,利步骑而不利舟楫。

  其所收集者,皆梁汉奇材,荆楚壮士,烟云楼阁,波涛楼橹、窟穴药石、风云占候之人物。其所计度者,山口、枞阳、东关、斥江、裕谷、马肠、九曲、狗谷、射阳、杨口、洲头、杨林之津要,以至荆襄之战地三十六,何地为险;淮南之山寨九十四,何寨为要。论至于此,则英雄豪杰之士,其视夫书生学士之流,岂不大有径庭也哉!

  仰惟皇帝陛下,奋五百岁间生之资,恢亿万载中兴之业,将以合天下而为一家,合夷夏而为一统。凡兵家之事,无不曲尽其至,自宜一举而朔庭空,三箭而天山定。何大兵之出两周星次,而大捷之未奏邪?何调发之帅布满沿边,而废置之靡定耶?掘池三尺,可守一城,兵家之濠堑也。何长淮千里,不足以限守御之国也?一夫守隘,万夫莫向,兵家之险要也。何云屯百万,不足以塞犯淮之寇也?尺寸之地所必争,何贼锋未交,先自弃其城邑?颗粒之粟所必计,何贼虏未至,先自焚其粮草也?市人可驱,乌合可斗,兵家之妙用也。何今日二浙、福建、江淮、荆湖新招之卒,其发解于宣司者,乃病于教阅之未精邪?唱筹量沙,因粮于敌,兵家之奇计也。何今日武昌、蕲阳、山口、枞阳、池口、芜湖、采石、建康、镇江交收之米,其桩积于沿江者,尚虑其积之未丰耶?

  臣尝深思而熟计之矣,非陛下之宠遇者皆科目行伍之材,而英雄豪杰之材则未蒙于宠遇;擢用者皆规矩准绳之士,而泛驾不羁之士则未蒙于擢用,故如是欤!自今以观,师行千里,命下两载,求贤之诏下郡国者无一字,荐贤之书入章奏者无片纸。荆襄之遗逸,未闻其姓名;江淮之豪放,未识其面目,人材何自而能出,事业何自而能济?以故甲日亦战,乙日亦战,不知夫壬遁之为何术也。生道亦出军,死道亦出军,不知夫青黑之为何神也。张曰可将则将之,李曰可罢则罢之,不知张李之说,孰为果然耶。左曰可攻则攻之,右曰可守则守之,不知左右之说,谁为适当耶。吁!庙堂有知兵之臣,则总调发者皆真实之材;宣司有知兵之士,则受节制者无侥幸之将。故庙堂知兵,则知兵者进,而不知兵者退;宣司知兵,则知兵者将,而不知兵者罢。兵不自知,而一切黜陟之术,悉听诸人,吾见其事业之所成,有不待智者而后知其必败也。今日之事,正坐乎此。一则取士而不得其实,二则招军而不尽其材,三则御骑者未得其具,四则陷骑者未有其策,五则得其地而反失其心,六则守其地而复无其备,七则恩威之不明,八则利害之不密,九则急务在财计而财计未丰,十则边计在马政而马政未备。十者之弊,非有英雄豪杰之士为陛下洗而新之,则他日亡败之患,盖有不可胜言者矣。臣请为陛下条陈之。

◎取士

  臣尝读《孙子》一书,至十三篇之末,其论上智为间有曰:“殷之兴也,伊挚在夏;周之兴也,吕牙在殷。”殷周之王,固天命之所攸属也,何伊挚、吕牙之能为兴亡也哉!盖用间之法,不以豪杰之未至为可忧,而以豪杰之去国为可虑;不以英雄之未附为兵家之急,而以英雄之去己为腹心之忧。故夏虽未亡,而挚去则亡;周虽未兴,而望至则兴。是知英雄豪杰之去留,为社稷邦家之休戚。而今日之急务,诚在此而不在彼也。  况夫名山大川,秀所由钟;{随山}山乔岳,神所由降。千岁之日至,则间世之士生。必有翘楚之材,特起之子,梦寐未形,占卜未见,寓于贫贱闾阎流俗之中,隐于耕农商贾草莱医卜之下。罗之以科举邪,彼不善于章句之儒;诱之以利禄邪,彼不由于闻达之路;置之于驻札将佐之中邪,彼不生于营垒行伍之地。三城、桐柏之耕农,罗源、贾木之樵牧,六安、辽峰之高隐,羊岘、房陵之商贩,类多抱负所长,高出世表,能否相参,有无相授。非不欲求用于世,以尽所蕴。然上则招致无方,而下则无阶可进,内则搜访无术,而外则无门可入。是必庙堂广于延纳,而无间于疏远;幕府勤于听览,而无拘于早暮;监司州县专于荐举,而不遗于微贱。其门有八:一曰有官,谓沈溺下僚,不能自奋;二曰无官,谓素在草茅,不能自达;三曰世家,谓将帅子孙,不能自效;四曰豪杰,谓江湖领袖,山林标准;五曰罪戾,谓曾犯三尺,求脱罪籍;六曰黥配,谓材气过人,轻犯刑法;七曰将校,谓素有谋略,久淹行伍;八曰胥靡,谓隐于吏籍,不得展布。

  臣愚欲望朝廷明赐告谕,上而二三大臣,握发吐哺,结四方豪杰之心;下而中外诸将,解衣推食,作一代英雄之气。在诸路,则责之于监司州县;在诸军,则责之于制领将佐,开推挽之门,去游谒之禁,谕之以文榜,激之以忠义。识军国之利害者,许其自陈;识山林之豪杰者,听其自荐;使天下有爱君忧国之心者,皆得布露;有过人脱颖之材者,皆得导达。择其所陈,果有切于军国大事者,解发宣司,审覆其实,发付军前,随材录用。其有言词浮诞,簧鼓世俗者,焚之;其有互易乡贯,指陈他事者,毁之。言词朴直,无令弃之,恐过人之资,拙于朱墨;虚辞华丽,无令收录,恐科目之儒,例于奔竞。如此则闻达者既至,不求闻达者亦得以识其姓名;利禄者可招,无心利禄者亦得以知其岩穴。不然则草莱之雄未能尽致,反有以滋他日匹夫窥觊之私;山林之奸不能尽收,适有以启异时萧墙眦睚之衅。今我国家,用师百万,运粮千里,宇内耸动,天下响应,率未闻有能荐一豪杰,举一谋士。不知淮自桐柏以东为里一千六百,沙浅之地凡一百一十有一,而海峤皆通津焉。沿淮屯守之师,自喻口至浮光不过一十余所,中间利害去处,十阙八九。汉自郢京以西为里一千四百,滩碛之险凡八十有一,而桐枣之地千里平坂,寸土尺水,略无限隔,而荆襄守御之兵,自信阳、安复至荆门、光化亦不过六七屯戍,间道甚多,拒御不及婴其四集之锋,而塞其阙然不满之处,殊非有能任其责者。

  盖怀材抱艺之士、耕云钓月之徒,天下晏然、四方无事,犹切意功名,更相劝勉,以图进取。事业之秋,孰甘疏外?苟招致之不廑,旁求之未尽,则舍虞之秦者,乌知其非百里奚?背楚归汉者,乌知其非韩淮阴?况夫杨朱之岐,可以南,可以北;孟轲之水,决之东,决之西。前晋后楚,无路不通;左赵右燕,无关可隔。是可不为之虑邪?此取士之说,臣所以拳拳于论事之首也。

◎招军

  臣尝观太公练士,必因其能否聚为十一等级,未尝有废弃不用之卒。吴起练锐,各因其材别为五等,故决围屠城无施不可。夫天之降材,不可以一律拘。故君之用材,不可以一概论。  将限之以等量邪?长者或懦而无能,短者反勇而有用。将律之以肥瘠邪?肥者或拙于驱驰,瘠者反俊而骁勇。将齐之以老少邪?少者或钝于教阅,老者反精于鞍马。将取之以善恶邪?善者或嫌于姑息,恶者反雄于战斗。将责之以门望邪?尺籍伍符之子或骄堕于不学,破落游手之人反亡命于不顾。何者?攻城掘地,惟穿窬之盗斯能成钻斡之功,长枪大剑之材无用也。漂流破堰,惟泛海掠潮之寇斯能成溃决之功,揭竿斩木之材无取也。沈舟漏舰,则过淮盗马、越汉运盐之子斯能成出没渊源之功,弯弓牧马之材无能也。袭营垒,警保寨,则昼伏夜动、神出鬼没、伺人之墙壁、觇人之财宝者斯能密其出入之踪,畏刑惧法之徒无所施其巧也。探贼营之虚实、窃贼军之旗号,视死如归、饮毒如蜜者斯能舍其性命之重,顾惜之士无所用其力也。

  夫有一技则生一材,有一材则济一用,因技以求材,因材以制用。其说有六。一曰合格,谓身及等仗,体无残疾。二曰亡命,谓漂泛淮海,鼓诱溪洞。三曰逋逃,谓惧罪逃窜,思得自效。四曰破格,谓等仗虽悭,而骁勇过人;肢体虽残,而武艺无敌。五曰盗贼,谓累犯刑法,无生可谋;甘为盗贼,无术可禁。六曰私贩,谓私贩商榷,偷瞒商税。广行招致,随材任用。其有犯法,必杀无赦,仍令选择材技,分为十等,各置将队。有善穿窟穴可以攻城者,聚为一卒,名曰窟穴将,以备攻城之用。有善弄潮泛水可以浮液者,聚为一卒,名曰波涛将,以备锥凿贼船之用。有善攀缘上屋缘梁走柱可以登陟者,聚为一卒,名曰楼阁将,以备登城越险之用。有善飞烟射火流光走爆可以通放者,聚为一卒,名曰烟火将,以备烧毁城邑之用。  有善夜行不以灯烛可以暗袭者,聚为一卒,名曰潜身将,以备惊劫贼营之用。有善捕兽获禽笼槛教使可以驯熟者,聚为一卒,名曰飞走将,以备充神出怪,疑兵惑敌之用。有善上竿立索可以超望者,聚为一卒,名曰轻捷将,以备登高望远,窥伺空便之用。有善知海道蹊径黄黑洋岛者聚为一卒,名曰洋海将,以备浮江泛海,潜兵密渡之用。有善撑驾船舰验风辨云者,聚为一卒,名曰风云将,以备移风易雹,闪误舟船之用。有善雕镌陶铸机织销画者,聚为一卒,名曰机巧将,以备不测,设为怪服异旗误敌之用。其余搭材工匠,悉如常法,则兼收并蓄,悉无所遗。苟以为长而及等仗者为弓手枪手,短而插指板者为弩手斧手,不知弓枪弩斧之外,犹有余用也。无籍之子弟为马军,新刺之百姓为步人,不知步人马军之外,犹有余材也。不曾犯徒、不曾刺环、无残疾者,可以充招,而不知犯徒、刺、环、欠指、眇目之中,其果勇有大过人者。  今我国家诸军驻札之兵,并已差出,而守营垒者皆老弱队外无用之卒。诸州禁卒及寄招三分之兵,并已拣发,而留家基者皆残疾废弃之士。去岁,他郡未知丰歉,而福建一路,禾苗白死,收不及半,泥足方干,而民已告饥;刈钅至方解,而籴已告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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