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晉書》·晉書卷五十九列傳第二十九
自古帝王之臨天下也,皆欲廣樹藩屏,崇固維城。唐虞以前,憲章蓋闕,夏殷以後,遺跡可知。然而玉帛會于塗山,雖云萬國,至於分疆胙土,猶或未詳。洎乎周室,粲焉可觀,封建親賢,並為列國。當其興也,周召贊其升平;及其衰也,桓文輔其危亂。故得卜世之祚克昌,卜年之基惟永。逮王赧即世,天祿已終,虛位無主,三十餘載。爰及暴秦,并吞天下,戒衰周之削弱,忽帝業之遠圖,謂王室之陵遲,由諸侯之強大。於是罷侯置守,獨尊諸己,至乎子弟,並為匹夫,惟欲肆虐陵威,莫顧謀孫翼子。枝葉微弱,宗祏孤危,內無社稷之臣,外闕藩維之助。陳項一呼,海內沸騰,隕身於望夷,繫頸於軹道。事不師古,二世而滅。漢祖勃興,爰革斯弊。於是分王子弟,列建功臣,錫之山川,誓以帶礪。然而矯枉過直,懲羹吹齏,土地封疆,踰越往古。始則韓彭菹醢,次乃吳楚稱亂。然雖克滅權偪,猶足維翰王畿。洎成哀之後,戚藩陵替,君臣乘茲間隙,〔一〕竊位偷安。光武雄略緯天,慷慨下國,遂能除兇靜亂,復禹配天,休祉盛於兩京,鼎祚隆於四百,宗支繼絕之力,可得而言。魏武忘經國之宏規,行忌刻之小數,功臣無立錐之地,子弟君不使之人,徒分茅社,實傳虛爵,本根無所庇廕,遂乃三葉而亡。
有晉思改覆車,復隆盤石,或出擁旄節,蒞嶽牧之榮;入踐台階,居端揆之重。然而付託失所,授任乖方,政令不恒,賞罰斯濫。或有材而不任,或無罪而見誅,朝為伊周,夕為莽卓。機權失於上,禍亂作於下。楚趙諸王,相仍構釁,徒興晉陽之甲,竟匪勤王之師。始則為身擇利,利未加而害及;初迺無心憂國,國非憂而奚拯!遂使昭陽興廢,有甚弈棋;乘輿幽縶,更同羑里。胡羯陵侮,宗廟丘墟,良可悲也。
夫為國之有藩屏,猶濟川之有舟楫,安危成敗,義實相資。舟楫且完,波濤不足稱其險;藩屏式固,禍亂何以成其階!向使八王之中,一藩繄賴,如梁王之禦大敵,若朱虛之除大憝,則外寇焉敢憑陵,內難奚由竊發!縱令天子暗劣,鼎臣奢放,雖或顛沛,未至土崩。何以言之?琅邪譬彼諸王,權輕眾寡,度長絜大,不可同年。遂能匹馬濟江,奄有吳會,存重宗社,〔二〕百有餘年。雖曰天時,抑亦人事。豈如趙倫、齊冏之輩,河間、東海之徒,家國俱亡,身名並滅。善惡之數,此非其效歟!西晉之政亂朝危,雖由時主,然而煽其風,速其禍者,咎在八王,故序而論之,總為其傳云耳。
汝南王亮子粹矩羕宗熙矩子祐
汝南文成王亮字子翼,宣帝第四子也。少清警有才用,仕魏為散騎侍郎、萬歲亭侯,拜東中郎將,進封廣陽鄉侯。討諸葛誕於壽春,失利,免官。頃之,拜左將軍,加散騎常侍、假節,出監豫州諸軍事。五等建,改封祁陽伯,轉鎮西將軍。武帝踐阼,封扶風郡王,邑萬戶,置騎司馬,增參軍掾屬,持節、都督關中雍涼諸軍事。會秦州刺史胡烈為羌虜所害,亮遣將軍劉旂、騎督敬琰赴救,不進,坐是貶為平西將軍。旂當斬,亮與軍司曹冏上言,節度之咎由亮而出,乞丐旂死。詔曰:「高平困急,計城中及旂足以相拔,就不能徑至,尚當深進。今奔突有投,而坐視覆敗,故加旂大戮。今若罪不在旂,當有所在。」有司又奏免亮官,削爵土。詔惟免官。頃之,拜撫軍將軍。是歲,吳將步闡來降,假亮節都督諸軍事以納之。尋加侍中之服。
咸寧初,以扶風池陽四千一百戶為太妃伏氏湯沐邑,置家令丞僕,後改食南郡枝江。太妃嘗有小疾,祓於洛水,亮兄弟三人侍從,並持節鼓吹,震耀洛濱。武帝登陵雲臺望見,曰:「伏妃可謂富貴矣。」其年進號衛將軍,加侍中。時宗室殷盛,無相統攝,乃以亮為宗師,本官如故,使訓導觀察,有不遵禮法,小者正以義方,大者隨事聞奏。
三年,徙封汝南,出為鎮南大將軍、都督豫州諸軍事、開府、假節,之國,給追鋒車、皁輪犢車,錢五十萬。頃之,徵亮為侍中、撫軍大將軍,領後軍將軍,統冠軍、步兵、射聲、長水等營,給兵五百人,騎百匹。遷太尉、錄尚書事、領太子太傅,侍中如故。
及武帝寢疾,為楊駿所排,乃以亮為侍中、大司馬、假黃鉞、大都督、督豫州諸軍事,出鎮許昌,加軒懸之樂,六佾之舞。封子羕為西陽公。未發,帝大漸,詔留亮委以後事。楊駿聞之,從中書監華廙索詔視,遂不還。帝崩,亮懼駿疑己,辭疾不入,於大司馬門外敘哀而已,表求過葬。駿欲討亮,亮知之,問計於廷尉何勖。勖曰:「今朝廷皆歸心於公,公何不討人而懼為人所討!」或說亮率所領入廢駿,亮不能用,夜馳赴許昌,故得免。及駿誅,詔曰:「大司馬、汝南王亮體道沖粹,通識政理,宣翼之績顯於本朝,二南之風流于方夏,將憑遠猷,以康王化。其以亮為太宰、錄尚書事,入朝不趨,劍履上殿,增掾屬十人,給千兵百騎,與太保衛瓘對掌朝政。」亮論賞誅楊駿之功過差,欲以苟悅眾心,由是失望。
楚王瑋有勳而好立威,亮憚之,欲奪其兵權。瑋甚憾,乃承賈后旨,誣亮與瓘有廢立之謀,矯詔遣其長史公孫宏與積弩將軍李肇夜以兵圍之。帳下督李龍白外有變,請距之,亮不聽。俄然楚兵登牆而呼,亮驚曰:「吾無二心,何至於是!若有詔書,其可見乎?」宏等不許,促兵攻之。長史劉準謂亮曰:「觀此必是姦謀,府中俊乂如林,猶可盡力距戰。」又弗聽,遂為肇所執,而歎曰:「我之忠心可破示天下也,如何無道,枉殺不辜!」是時大熱,兵人坐亮于車下,時人憐之,為之交扇。將及日中,無敢害者。瑋出令曰:「能斬亮者,賞布千匹。」遂為亂兵所害,投于北門之壁,鬢髮耳鼻皆悉毀焉。及瑋誅,追復亮爵位,給東園溫明祕器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