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舊唐書》·卷一百零二 列傳第五十二

馬懷素 褚无量 劉子玄 徐堅 元行沖 吳兢 韋述

  馬懷素,潤州丹徒人也。寓居江都,少師事李善。家貧無燈燭,晝採薪蘇,夜燃讀書,遂博覽經史,善屬文。舉進士,又應制舉,登文學優贍科,拜郿尉,四遷左臺監察御史。

  長安中,御史大夫魏元忠為張易之所構,配徙嶺表,太子僕崔貞慎、東宮率獨孤褘之餞于郊外。易之怒,使人誣告貞慎等與元忠同謀,則天令懷素按鞫,遣中使促迫,諷令構成其事,懷素執正不受命。則天怒,召懷素親加詰問,懷素奏曰:「元忠犯罪配流,貞慎等以親故相送,誠為可責,若以為謀反,臣豈誣罔神明?昔彭越以反伏誅,欒布奏事於其屍下,漢朝不坐,況元忠罪非彭越,陛下豈加追送之罪。陛下當生殺之柄,欲加之罪,取決聖衷可矣。若付臣推鞫,臣敢不守陛下之法?」則天意解,貞慎等由是獲免。時夏官侍郎李迥秀恃張易之之勢,受納貨賄,懷素奏劾之,迥秀遂罷知政事。懷素累轉禮部員外郎,與源乾曜、盧懷慎、李傑等充十道黜陟使。懷素處事平恕,當時稱之。使還,遷考功員外郎。時貴戚縱恣,請託公行,懷素無所阿順,典舉平允,擢拜中書舍人。開元初,為戶部侍郎,加銀青光祿大夫,累封常山縣公,三遷祕書監,兼昭文館學士。

  懷素雖居吏職,而篤學,手不釋卷,謙恭謹慎,深為玄宗所禮,令與左散騎常侍褚无量同為侍讀。每次閤門,則令乘肩輿以進。上居別館,以路遠,則命宮中乘馬,或親自送迎,以申師資之禮。是時祕書省典籍散落,條流無敘,懷素上疏曰:「南齊已前墳籍,舊編王儉七志。已後著述,其數盈多,隋志所書,亦未詳悉。或古書近出,前志闕而未編;或近人相傳,浮詞鄙而猶記。若無編錄,難辯淄、澠。望括檢近書篇目,并前志所遺者,續王儉七志,藏之祕府。」上於是召學涉之士國子博士尹知章等,分部撰錄,并刊正經史,粗創首尾。會懷素病卒,年六十,上特為之舉哀,廢朝一日,贈潤州刺史,謚曰文。

  褚无量,字弘度,杭州鹽官人也。幼孤貧,勵志好學。家近臨平湖,時湖中有龍鬬,傾里閈就觀之,无量時年十二,讀書晏然不動。及長,尤精三禮及史記,舉明經,累除國子博士。景龍三年,遷國子司業,兼修文館學士。是歲,中宗將親祀南郊,詔禮官學士修定儀注。國子祭酒祝欽明、司業郭山惲皆希旨,請以皇后為亞獻,无量獨與太常博士唐紹、蔣欽緒固爭,以為不可。无量建議曰:

  夫郊祀者,明王之盛事,國家之大禮。行其禮者,不可以臆斷,不可以情求,皆上順天心,下符人事,欽若稽古,率由舊章,然後可以交神明,可以膺福祐。然禮文雖衆,莫如周禮。周禮者,周公致太平之書,先聖極由衷之典,法天地而行教化,辯方位而敘人倫。其義可以幽贊神明,其文可以經緯邦國,備物致用,其可忽乎!至如冬至圓丘,祭中最大,皇后內主,禮位甚尊。若合郊天助祭,則當具著禮典。今徧檢周官,無此儀制。蓋由祭天南郊,不以地配,唯將始祖為主,不以祖妣配天,故唯皇帝親行其禮,皇后不合預也。

  謹按大宗伯職云:「若王不與祭祀,則攝位。」注云:「王有故,代行其祭事。」下文云:「凡大祭祀,王后不與,則攝而薦豆籩,徹。」若皇后合助祭,承此下文,即當云「若不祭祀,則攝而薦豆籩」。今於文上更起凡,則是別生餘事。夫事與上異,則別起凡。凡者,生上起下之名,不專繫於本職。周禮一部之內,此例極多,備在文中,不可具錄。又王后助祭,親薦豆籩而不徹。案九嬪職云:「凡祭,贊后薦,徹豆籩。」注云:「后進之而不徹。」則知中徹者,為宗伯生文。若宗伯攝祭,則宗伯親徹,不別使人。又案「外宗掌宗廟之祀,王后不與,則贊宗伯。」此之一文,與上相證。何以明之?案外宗唯掌宗廟祭祀,不掌郊天,足明此文是宗廟祭也。案王后行事,總在內宰職中。檢其職文,唯云「大祭祀,后祼獻則贊,瑤爵亦如之」。鄭注云:「謂祭宗廟也。」注所以知者,以文云「祼獻」,祭天無祼,以此得知。又祭天之器,則用陶匏,亦無瑤爵,注以此得知是宗廟也。又內司服掌王后六服,無祭天之服;而巾車職掌王后之五輅,亦無后祭天之輅;祭天七獻,無后亞獻。以此諸文參之,故知后不合助祭天也。

  唯漢書郊祀志則有天地合祭,皇后預享之事,此則西漢末代,強臣擅朝,悖亂彝倫,黷神諂祭,不經之典,事涉誣神。故易傳曰:「誣神者,殃及三代。」太誓曰:「正稽古立功立事,可以永年,承天之大律。」斯史策之良誡,豈可不知。今南郊禮儀,事不稽古,忝守經術,不敢默然。請旁詢碩儒,俯摭舊典,採曲臺之故事,行圓丘之正儀,使聖朝恊昭曠之塗,天下知文物之盛,豈不幸甚。

  時左僕射韋巨源等阿旨,恊同欽明之議,竟不從无量所奏。

  尋以母老請停官歸侍。景雲初,玄宗在春宮,召拜國子司業,兼皇太子侍讀,嘗撰翼善記以進之,皇太子降書嘉勞,賚絹四十匹。太極元年,皇太子國學親釋奠,令无量講孝經、禮記,各隨端立義,博而且辯,觀者歎服焉。旣畢,進授銀青光祿大夫,兼賜以章服,并綵絹百段。玄宗即位,遷郯王傅,兼國子祭酒。尋以師傅恩遷左散騎常侍,仍兼國子祭酒,封舒國公,實封二百戶。未幾,丁憂解職,廬於墓側。其所植松柏,時有鹿犯之,无量泣而言曰:「山中衆草不少,何忍犯吾先塋樹哉!」因通夕守護。俄有群鹿馴狎,不復侵害,无量因此終身不食鹿肉。服闋,召拜左散騎常侍,復為侍讀。以其年老,每隨仗出入,特許緩行,又為造腰輿,令內給使輿於內殿。无量頻上書陳時政得失,多見納用。又嘗手勑襃美,賜物二百段。

  无量以內庫舊書,自高宗代即藏在宮中,漸致遺逸,奏請繕寫刊校,以弘經籍之道。玄宗令於東都乾元殿前施架排次,大加搜寫,廣采天下異本。數年間,四部充備,仍引公卿已下入殿前,令縱觀焉。開元六年駕還,又勑无量於麗正殿以續前功。皇太子及郯王嗣直等五人,年近十歲,尚未就學,无量繕寫論語、孝經各五本以獻。上覽之曰:「吾知无量意无量。」遽令選經明篤行之士國子博士郄恒通郭謙光、左拾遺潘元祚等,為太子及郯王已下侍讀。七年,詔太子就國子監行齒冑之禮,无量登座說經,百僚集觀,禮畢,賞賜甚厚。明年,无量病卒,年七十五。臨終遺言以麗正寫書未畢為恨。上為舉哀,廢朝兩日,贈禮部尚書,謚曰文。

  初,无量與馬懷素俱為侍讀,顧待甚厚;及无量等卒後,祕書少監康子元、國子博士侯行果等又入侍講,雖屢加賞賜,而禮遇不逮褚焉。

  劉子玄,本名知幾,楚州刺史胤之族孫也。少與兄知柔俱以詞學知名,弱冠舉進士,授獲嘉主簿。證聖年,有制文武九品已上各言時政得失,知幾上表陳四事,詞甚切直。是時官爵僭濫而法網嚴密,士類競為趨進而多陷刑戮,知幾乃著思慎賦以刺時,且以見意。鳳閣侍郎蘇味道、李嶠見而歎曰:「陸機豪士所不及也。」

  知幾長安中累遷左史,兼修國史。擢拜鳳閣舍人,修史如故。景龍初,再轉太子中允,依舊修國史。時侍中韋巨源紀處訥、中書令楊再思、兵部尚書宗楚客、中書侍郎蕭至忠並監修國史,知幾以監修者多,甚為國史之弊。蕭至忠又嘗責知幾著述無課,知幾於是求罷史任,奏記於至忠曰:

  僕自策名士伍,待罪朝列,三為史臣,再入東觀,竟不能勒成國典,貽彼後來者,何哉?靜言思之,其不可者五也。何者?古之國史,皆出自一家,如魯、漢之丘明、子長,晉、齊之董狐、南史,咸能立言不朽,藏諸名山,未聞藉以衆功,方云絕筆。唯後漢東觀,大集群儒,而著述無主,條章靡立。由是伯度譏其不實,公理以為可焚,張、蔡二子糾之於當代,傅、范兩家嗤之於後葉。今史司取士,有倍東京,人自以為荀、袁,家自稱為政、駿。每欲記一事,載一言,皆閣筆相視,含毫不斷。故首白可期,而汗青無日。其不可一也。

  前漢郡國計書,先上太史,副上丞相;後漢公卿所撰,始集公府,乃上蘭臺。由是史官所修,載事為博。原自近古,此道不行,史臣編錄,唯自詢採。而左右二史,闕注起居;衣冠百家,罕通行狀。求風俗於州郡,視聽不該;討沿革於臺閣,簿籍難見。雖使尼父再出,猶且成其管窺,況限以中才,安能遂其博物。其不可二也。

  昔董狐之書法也,以示於朝;南史之書弒也,執簡以往。而近代史局,皆通籍禁門,幽居九重,欲人不見。尋其義者,由杜彼顏面,防諸請謁故也。然今館中作者,多士如林,皆願長喙,無聞〈鹵責〉舌。儻有五始初成,一字加貶,言未絕口而朝野具知,筆未棲毫而搢紳咸誦。夫孫盛實錄,取嫉權門;王韶直書,見讎貴族。人之情也,能無畏乎!其不可三也。

  古者刊定一史,纂成一家,體統各殊,指歸咸別。夫尚書之教也,以疏通知遠為主;春秋之義也,以懲惡勸善為先。史記則退處士而進姦雄,漢書則抑忠臣而飾主闕。斯並曩賢得失之例,良史是非之準,作者言之詳矣。頃史官注記,多取稟監修,楊令公則云「必須直詞」,宗尚書則云「宜多隱惡」。十羊九牧,其事難行;一國三公,適從焉在?其不可四也。

  竊以史置監修,雖無古式,尋其名號,可得而言。夫言監者,蓋總領之義耳。如創紀編年,則年有斷限;草傳敘事,則事有豐約。或可略而不略,或應書而不書,此失刊削之例也。屬詞比事,勞逸宜均;揮鉛奮墨,勤惰須等。某帙某篇,付之此職;某紀某傳,歸之此官。此銓配之理也。斯並宜明立科條,審定區域,儻人思自勉,則書可立成。今監之者旣不指授,修之者又無遵奉。用使爭學苟且,務相推避,坐變炎涼,徒延歲月。其不可五也。

  凡此不可,其流實多,一言以蔽,三隅自反。而時談物議,焉得笑僕編次無聞者哉!比者伏見明公每汲汲於勸誘,勤勤於課責。或云墳籍事重,努力用心;或云歲序已淹,何時輟手?竊以綱維不舉,而督課徒勤,雖威以次骨之刑,勗以懸金之賞,終不可得也。語曰:「陳力就列,不能則止。」僕所以比者布懷知己,歷抵群公,屢辭載筆之官,願罷記言之職者,正為此耳。當今朝號得人,國稱多士。蓬山之下,良直差肩;芸閣之中,英奇接武。僕旣功虧刻鵠,筆未獲麟,徒殫太官之膳,虛索長安之米。乞以本職,還其舊居,多謝簡書,請避賢路。惟明公足下哀而許之。

  至忠惜其才,不許解史任。宗楚客嫉其正直,謂諸史官曰:「此人作書如是,欲置我何地!」

  時知幾又著史通子二十卷,備論史策之體。太子右庶子徐堅深重其書,嘗云:「居史職者,宜置此書於座右。」知幾自負史才,常慨時無知己,乃委國史於著作郎吳兢,別撰劉氏家史十五卷、譜考三卷。推漢氏為陸終苗裔,非堯之後。彭城叢亭里諸劉,出自宣帝子楚孝王囂曾孫司徒居巢侯劉愷之後,不承楚元王交。皆按據明白,正前代所誤,雖為流俗所譏,學者服其該博。初,知幾每云若得受封,必以居巢為名,以紹司徒舊邑;後以修則天實錄功,果封居巢縣子。又鄉人以知幾兄弟六人進士及第,文學知名,改其鄉里為高陽鄉居巢里。

  景雲中,累遷太子左庶子,兼崇文館學士,仍依舊修國史,加銀青光祿大夫。時玄宗在東宮,知幾以名音類上名,乃改子玄。二年,皇太子將親釋奠於國學,有司草儀注,令從臣皆乘馬著衣冠。子玄進議曰:

  古者自大夫已上,皆乘車而以馬為騑服。魏、晉已降,迄乎隋代,朝士又駕牛車。歷代經史,具有其事,不可一二言也。至如李廣北征,解鞍憩息;馬援南伐,據鞍顧盼。斯則鞍馬之設,行於軍旅;戎服所乘,貴於便習者也。按江左官至尚書郎而輒輕乘馬,則為御史所彈。又顏延之罷官後,好騎馬出入閭里,當代稱其放誕。此則專車憑軾,可擐朝衣;單馬御鞍,宜從褻服。求之近古,灼然之明驗也。

  自皇家撫運,沿革隨時。至如陵廟巡謁,王公冊命,則盛服冠履,乘彼輅車。其士庶有衣冠親迎者,亦時以服箱充馭。在於他事,無復乘車,貴賤所行,通用鞍馬而已。臣伏見比者鑾輿出幸,法駕首途,左右侍臣,皆以朝服乘馬。夫冠履而出,只可配車而行,今乘車旣停,而冠履不易,可謂唯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。何者?襃衣博帶,革履高冠,本非馬上所施,自是車中之服。必也韈而升鐙,跣以乘鞍,非唯不師古道,亦自取驚今俗。求諸折中,進退無可。且長裾廣袖,襜如翼如,鳴珮行組,鏘鏘奕奕,馳驟於風塵之內,出入於旌棨之間,儻馬有驚逸,人從顛墜,遂使屬車之右,遺履不收,清道之傍,絓驂相續,固以受嗤行路,有損威儀。

  今議者皆云祕閣有梁武帝南郊圖,多有危冠乘馬者,此則近代故事,不得謂無其文。臣案此圖是後人所為,非當時所撰。且觀代間有古今圖畫者多矣,如張僧繇畫群公祖二疏,而兵士有著芒屩者;閻立本畫明君入匈奴,而婦人有著帷帽者。夫芒屩出於水鄉,非京華所有;帷帽創於隋代,非漢宮所作。議者豈可徵此二畫,以為故實者乎?由斯而言,則梁氏南郊之圖,義同於此。又傳稱因俗,禮貴緣情。殷輅周冕,規模不一;秦冠漢佩,用捨無常。況我國家道軼百王,功高萬古,事有不便,理資變通,其乘馬衣冠,竊謂宜從省廢。臣懷此異議,其來自久,日不暇給,未及搉揚。今屬殿下親從齒冑,將臨國學,凡有衣冠乘馬,皆憚此行,所以輒進狂言,用申鄙見。

  皇太子手令付外宣行,仍編入令,以為常式。

  開元初,遷左散騎常侍,修史如故。九年,長子貺為太樂令,犯事配流。子玄詣執政訴理,上聞而怒之,由是貶授安州都督府別駕。子玄掌知國史,首尾二十餘年,多所撰述,甚為當時所稱。禮部尚書鄭惟忠嘗問子玄曰:「自古已來,文士多而史才少,何也?」對曰:「史才須有三長,世無其人,故史才少也。三長:謂才也,學也,識也。夫有學而無才,亦猶有良田百頃,黃金滿籯,而使愚者營生,終不能致於貨殖者矣。如有才而無學,亦猶思兼匠石,巧若公輸,而家無楩柟斧斤,終不果成其宮室者矣。猶須好是正直,善惡必書,使驕主賊臣,所以知懼,此則為虎傅翼,善無可加,所向無敵者矣。脫苟非其才,不可叨居史任。自敻古已來,能應斯目者,罕見其人。」時人以為知言。子玄至安州,無幾而卒,年六十一。自幼及長,述作不倦,朝有論著,必居其職。預修三教珠英、文館詞林、姓族系錄,論孝經非鄭玄注、老子無河上公注,修唐書實錄,皆行於代,有集三十卷。後數年,玄宗勑河南府就家寫史通以進,讀而善之,追贈汲郡太守;尋又贈工部尚書,謚曰文。

  兄知柔,少以文學政事,歷荊揚曹益宋海唐等州長史刺史、戶部侍郎、國子司業、鴻臚卿、尚書右丞、工部尚書、東都留守。卒,贈太子少保,謚曰文。代傳儒學之業,時人以述作名其家。

  子玄子貺、餗、彙、秩、迅、迥,皆知名於時。

  貺,博通經史,明天文、律曆、音樂、醫算之術,終於起居郎、修國史。撰六經外傳三十七卷、續說苑十卷、太樂令壁記三卷、真人肘後方三卷、天官舊事一卷。

  餗,右補闕、集賢殿學士、修國史。著史例三卷、傳記三卷、樂府古題解一卷。

  彙,給事中、尚書右丞、左散騎常侍、荊南長沙節度,有集三卷。

  秩,給事中、尚書右丞、國子祭酒。撰政典三十五卷、止戈記七卷、至德新議十二卷、指要三卷。論喪紀制度加籩豆,許私鑄錢,改制國學,事各在本志。

  迅,右補闕,撰六說五卷。

  迥,諫議大夫、給事中,有集五卷。

  貺子浹、滋,彙子贊。滋,貞元中位至宰輔。贊,觀察使,自有傳。

  徐堅,西臺舍人齊聃子也。少好學,徧覽經史,性寬厚長者。進士舉,累授太子文學。聖曆中,車駕在三陽宮,御史大夫楊再思、太子左庶子王方慶為東都留守,引堅為判官,表奏專以委之。方慶善三禮之學,每有疑滯,常就堅質問,堅必能徵舊說,訓釋詳明,方慶深善之。又賞其文章典實,常稱曰:「掌綸誥之選也。」再思亦曰:「此鳳閣舍人樣,如此才識,走避不得。」堅又與給事中徐彥伯、定王府倉曹劉知幾、右補闕張說同修三教珠英。時麟臺監張昌宗及成均祭酒李嶠總領其事,廣引文詞之士,日夕談論,賦詩聚會,歷年未能下筆。堅獨與說構意撰錄,以文思博要為本,更加姓氏、親族二部,漸有條流。諸人依堅等規制,俄而書成,遷司封員外郎。則天又令堅刪改唐史,會則天遜位而止。

  神龍初,再遷給事中。時雍州人韋月將上書告武三思不臣之跡,反為三思所陷,中宗即令殺之。時方盛夏,堅上表曰:「月將誣構良善,故違制命,準其情狀,誠合嚴誅。但今朱夏在辰,天道生長,即從明戮,有乖時令。謹按月令:『夏行秋令,則丘隰水潦,禾稼不熟。』陛下誕膺靈命,中興聖圖,將弘羲、軒之風,以光史策之美,豈可非時行戮,致傷和氣哉!君舉必書,將何以訓?伏願詳依國典,許至秋分,則知恤刑之規,冠於千載;哀矜之惠,洽乎四海。」中宗納堅所奏,遂令決杖,配流嶺表。

  睿宗即位,堅自刑部侍郎加銀青光祿大夫,拜左散騎常侍,俄轉黃門侍郎。時監察御史李知古請兵以擊姚州西貳河蠻,旣降附,又請築城,重征稅之。堅以蠻夷生梗,可以羈縻屬之,未得同華夏之制,勞師涉遠,所損不補所獲,獨建議以為不便。睿宗不從,令知古發劒南兵往築城,將以列置州縣。知古因是欲誅其豪傑,沒子女以為奴婢。蠻衆恐懼,乃殺知古,相率反叛,役徒奔潰,姚、巂路由是歷年不通。

  堅妻即侍中岑羲之妹,堅以與羲近親,固辭機密,乃轉太子詹事,謂人曰:「非敢求高,蓋避難也。」及羲誅,堅竟免深累。出為絳州刺史,五轉復入為祕書監。開元十三年,再遷左散騎常侍。其年,玄宗改麗正書院為集賢院,以堅為學士,副張說知院事,累封東海郡公。以修東封儀注及從升太山之功,特加光祿大夫。堅多識典故,前後修撰格式、氏族及國史等,凡七入書府,時論美之。十七年卒,年七十餘。上深悼惜之,遣中使就家弔,內出絹布以賵之,贈太子少保,謚曰文。堅長姑為太宗充容,次姑為高宗婕妤,並有文藻。堅父子以詞學著聞,議者方之漢世班氏。

  元行沖,河南人,後魏常山王素連之後也。少孤,為外祖司農卿韋機所養。博學多通,尤善音律及詁訓之書。舉進士,累轉通事舍人,納言狄仁傑甚重之。行沖性不阿順,多進規誡,嘗謂仁傑曰:「下之事上,亦猶蓄聚以自資也。譬貴家儲積,則脯腊膎胰以供滋膳,參术芝桂之防痾疾。伏想門下賔客,堪充旨味者多,願以小人備一藥物。」仁傑笑而謂人曰:「此吾藥籠中物,何可一日無也!」九遷至陝州刺史,兼隴右、關內兩道按察使,未行,拜太常少卿。

  行沖以本族出於後魏,而未有編年之史,乃撰魏典三十卷,事詳文簡,為學者所稱。初魏明帝時,河西柳谷瑞石有牛繼馬後之象,魏收舊史以為晉元帝是牛氏之子,冒姓司馬,以應石文。行沖推尋事跡,以後魏昭成帝名犍,繼晉受命,考校謠讖,特著論以明之。

  開元初,自太子詹事出為岐州刺史,又充關內道按察使。行沖自以書生不堪搏擊之任,固辭按察,乃以寧州刺史崔琬代焉。俄復入為右散騎常侍、東都副留守。時嗣彭王志暕庶兄志謙被人誣告謀反,考訊自誣,繫獄待報,連坐十數人,行沖察其冤濫,並奏原之。四遷大理卿。時揚州長史李傑為侍御史王旭所陷,詔下大理結罪,行沖以傑歷政清貞,不宜枉為讒邪所構,又奏請從輕條出之。當時雖不見從,深為時論所美。俄又固辭刑獄之官,求為散職。七年,復轉左散騎常侍。九遷國子祭酒,月餘,拜太子賔客、弘文館學士。累封常山郡公。

  先是,祕書監馬懷素集學者續王儉今書七志,左散騎常侍褚无量於麗正殿校寫四部書,事未就而懷素、无量卒,詔行沖總代其職。於是行沖表請通撰古今書目,名為群書四錄,命學士鄠縣尉毋煚、櫟陽尉韋述、曹州司法參軍殷踐猷、太學助教余欽等分部修檢,歲餘書成,奏上之。上又特令行沖撰御所注孝經疏義,列於學官。尋以衰老罷知麗正殿校寫書事。

  初,有左衛率府長史魏光乘奏請行用魏徵所注類禮,上遽令行沖集學者撰義疏,將立學官。行沖於是引國子博士范行恭、四門助教施敬本檢討刊削,勒成五十卷,十四年八月奏上之。尚書左丞相張說駁奏曰:「今之禮記,是前漢戴德、戴聖所編錄,歷代傳習,已向千年,著為經教,不可刊削。至魏孫炎始改舊本,以類相比,有同抄書,先儒所非,竟不行用。貞觀中,魏徵因孫炎所修,更加整比,兼為之注,先朝雖厚加賞錫,其書竟亦不行。今行沖等解徵所注,勒成一家,然與先儒第乖,章句隔絕,若欲行用,竊恐未可。」上然其奏,於是賜行沖等絹二百匹,留其書貯於內府,竟不得立於學官。行沖恚諸儒排己,退而著論以自釋,名曰釋疑。其詞曰:

  客問主人曰:「小戴之學,行之已久;康成銓注,見列學官。傳聞魏公,乃有刊易;又承制旨,造疏將頒。未悉二經,孰為優劣?」主人荅曰:「小戴之禮,行於漢末,馬融注之,時所未睹。盧植分合二十九篇而為說解,代不傳習。鄭因子幹,師於季長。屬黨錮獄起,師門道喪,康成於竄伏之中,理紛拏之典,志存探究,靡所咨謀。而猶緝述忘疲,聞義能徙,具於鄭志,向有百科。章句之徒,曾不窺覽,猶遵覆轍,頗類刻舟。王肅因之,重茲開釋,或多改駁,仍按本篇。又鄭學之徒,有孫炎者,雖扶玄義,乃易前編。自後條例支分,箴石間起。馬伷增革,向踰百篇;葉遵刪修,僅全十二。魏公病群言之錯雜,紬衆說之精深。經文不同,未敢刊正;注理睽誤,寧不芟礱。成畢上聞,太宗嘉賞,賚縑千匹,錄賜儲藩。將期頒宣,未有疏義。聖皇纂業,耽古崇儒,高曾規矩,宜所修襲,乃制昏愚,甄分舊義。其有注移往說,理變新文,務加搜窮,積稔方畢。具錄呈進,勑付群儒,庶能斟詳,以課疏密。豈悟章句之士,堅持昔言,特嫌知新愨,欲仍舊貫,沉疑多月,擯壓不申。優劣短長,定於通識,手成口荅,安敢銓量。」

  客曰:「當局稱迷,傍觀見審,累朝銓定,故是周詳,何所為疑,不為申列?」荅曰:「是何言歟?談豈容易!昔孔安國注壁中書,會巫蠱事,經籍道息。族兄臧與之書曰:『相如常忿俗儒淫詞冒義,欲撥亂反正而未能果。然雅達通博,不代而生;浮學守株,比肩皆是。衆非難正,自古而然。誠恐此道未申,而以獨智為議也。』則知變易章句,其難一矣。

  「漢有孔季產者,專於古學;有孔扶者,隨俗浮沉。扶謂產云:『今朝廷皆為章句內學,而君獨修古義,修古義則非章句內學,非章句內學則危身之道也。獨善不容於代,必將貽患禍乎!』則知變易章句,其難二矣。

  「劉歆以通書屬文,待詔官署,見左氏傳而大好之,後蒙親近,欲建斯業。哀帝欣納,令其討論,各遷延推辭,不肯置對。劉歆移書責讓,其言甚切,諸博士等皆忿恨之。名儒龔勝,時為光祿,見歆此議,乃乞骸骨;司空師丹,因大發怒,奏歆改亂前志,非毀先朝所立。帝曰:『此廣道術,何為毀耶?』由是犯忤大臣,懼誅,求出為河南太守,宗室不典三河,又徙五原太守。以君賔之著名好學,仲公之深博守道,猶迫同門朋黨之議,卒令子駿負謗於時。則知變易章句,其難三矣。

  「子雍規玄數十百件,守鄭學者,時有中郎馬昭,上書以為肅繆。詔王學之輩,占荅以聞。又遣博士張融案經論詰,融登召集,分別推處,理之是非,具聖證論。王肅酬對,疲於歲時。則知變易章句,其難四矣。

  「卜商疑聖,納誚於曾輿;木賜近賢,貽嗤於武叔。自此之後,唯推鄭公。王粲稱伊、洛已東,淮、漢之北,一人而已,莫不宗焉。咸云先儒多闕,鄭氏道備,粲竊嗟怪,因求其學。得尚書注,退而思之,以盡其意,意皆盡矣。所疑之者,猶未喻焉。凡有兩卷,列於其集。又王肅改鄭六十八條,張融覈之,將定臧否。融稱玄注泉深廣博,兩漢四百餘年,未有偉於玄者。然二郊之祭,殊天之祀,此玄誤也。其如皇天祖所自出之帝,亦玄慮之失也。及服虔釋傳,未免差違,後代言之,思弘聖意,非謂揚己之善,掩人之名也。何者?君子用心,願聞其過,故仲尼曰『過也人皆見之,更也人皆仰之』是也。而專門之徒,恕己及物,或攻先師之誤,如聞父母之名,將謂亡者之德言而見壓於重壤也。故王劭史論曰:『魏、晉浮華,古道夷替,洎王肅、杜預,更開門戶。歷載三百,士大夫耻為章句。唯草野生以專經自許,不能究覽異義,擇從其善。徒欲父康成,兄子慎,寧道孔聖誤,諱聞鄭、服非。然於鄭、服甚憒憒,鄭、服之外皆讎也。』則知變易章句,其難五也。

  「伏以安國尚書、劉歆左傳,悉遭擯於曩葉,咸見重於來今。故知二人之鑒,高於漢廷遠矣。孔季產云:『物極則變。比及百年外,當有明直君子,恨不與吾同代者。』於戲!道之行廢,必有其時者歟!僕非專經,罕習章句,高名不著,易受輕誣。頃者修撰,殆淹年月,賴諸賢輩能左右之,免致愆尤,仍叨賞賚,內省昏朽,其榮已多。何遽持一己之區區,抗群情之噂〈口沓〉,捨勿矜之美,成自我之私,觸近名之誡,興犯衆之禍?一舉四失,中材不為,是用韜聲,甘此沉默也。」

  行沖俄又累表請致仕,制許之。十七年卒,年七十七,贈禮部尚書,謚曰獻。

  吳兢,汴州浚儀人也。勵志勤學,博通經史。宋州人魏元忠、亳州人朱敬則深器重之,及居相輔,薦兢有史才,堪居近侍,因令直史館,修國史。累月,拜右拾遺內供奉。神龍中,遷右補闕,與韋承慶、崔融、劉子玄撰則天實錄成,轉起居郎。俄遷水部郎中,丁憂還鄉里。開元三年服闋,抗疏言曰:「臣修史已成數十卷,自停職還家,匪忘紙札,乞終餘功。」乃拜諫議大夫,依前修史。俄兼修文館學士,歷衛尉少卿、左庶子。居職殆三十年,敘事簡要,人用稱之。末年傷於太簡。國史未成,十七年,出為荊州司馬,制許以史稿自隨。中書令蕭嵩監修國史,奏取兢所撰國史,得六十五卷。累遷台、洪、饒、蘄四州刺史,加銀青光祿大夫,遷相州長史,封襄垣縣子。天寶初改官名,為鄴郡太守,入為恒王傅。

  兢嘗以梁、陳、齊、周、隋五代史繁雜,仍別撰梁、齊、周史各十卷、陳史五卷、隋史二十卷,又傷疏略。兢雖衰耗,猶希史職,而行步傴僂,李林甫以其年老不用。天寶八年,卒於家,時年八十餘。兢卒後,其子進兢所撰唐史八十餘卷,事多紕繆,不逮於壯年。兢家聚書頗多,嘗目錄其卷第,號吳氏西齋書目。

  韋述,司農卿弘機曾孫也。父景駿,房州刺史。述少聦敏,篤志文學。家有書二千卷,述為兒童時,記覽皆徧,人駭異之。景龍中,景駿為肥鄉令,述從父至任。洺州刺史元行沖,景駿之姑子,為時大儒,常載書數車自隨。述入其書齋,忘寢與食。行沖異之,引與之談,貫穿經史,事如指掌,探賾奧旨,如遇師資。又試以綴文,操牘便就。行沖大悅,引之同榻曰:「此吾外家之寶也。」舉進士,西入關,時述甚少,儀形眇小。考功員外郎宋之問曰:「韋學士童年有何事業?」述對曰:「性好著書。述有所撰唐春秋三十卷,恨未終篇。至如詞策,仰待明試。」之問曰:「本求異才,果得遷、固。」是歲登科。

  開元五年,為櫟陽尉。祕書監馬懷素受詔編次圖書,乃奏用左散騎常侍元行沖、左庶子齊澣、祕書少監王珣、衛尉少卿吳兢并述等二十六人,同於祕閣詳錄四部書。懷素尋卒,行沖代掌其事,五年而成,其總目二百卷。述好譜學,祕閣中見常侍柳沖先撰姓族系錄二百卷,述於分課之外手自抄錄,暮則懷歸。如是周歲,寫錄皆畢,百氏源流,轉益詳悉。乃於柳錄之中,別撰成開元譜二十卷。其篤志忘倦,皆此類也。

  轉右補闕,中書令張說專集賢院事,引述為直學士,遷起居舍人。說重詞學之士,述與張九齡、許景先、袁暉、趙冬曦、孫逖、王翰常遊其門。趙冬曦兄冬日,弟和壁、居貞、安貞、頤貞等六人,述弟迪、逌、迥、〈辶已〉、巡亦六人,並詞學登科。說曰:「趙、韋昆季,今之杞梓也。」十八年,兼知史官事,轉屯田員外郎、職方吏部二郎中,學士、知史官事如故。及張九齡為中書令,即集賢之同職,裴耀卿為侍中,即述之舅,皆相推重,語必移晷。二十七年,轉國子司業,停知史事。俄而復兼史職,充集賢學士。天寶初,歷左右庶子,加銀青光祿大夫。九載,兼充禮儀使。其載遷尚書工部侍郎,封方城縣侯。

  述在書府四十年,居史職二十年,嗜學著書,手不釋卷。國史自令狐德棻至於吳兢,雖累有修撰,竟未成一家之言。至述始定類例,補遺續闕,勒成國史一百一十三卷,并史例一卷,事簡而記詳,雅有良史之才,蘭陵蕭穎士以為譙周、陳壽之流。述早以儒術進,當代宗仰,而純厚長者,澹於勢利,道之同者,無間貴賤,皆禮接之。家聚書二萬卷,皆自校定鉛槧,雖御府不逮也。兼古今朝臣圖,歷代知名人畫,魏、晉已來草隷真跡數百卷,古碑、古器、藥方、格式、錢譜、璽譜之類,當代名公尺題,無不畢備。及祿山之亂,兩京陷賊,玄宗幸蜀,述抱國史藏於南山,經籍資產,焚剽殆盡。述亦陷於賊庭,授偽官。至德二年,收兩京,三司議罪,流於渝州,為刺史薛舒困辱,不食而卒。其甥蕭直為太尉李光弼判官,廣德二年,直因入奏言事稱旨,乃上疏理述於蒼黃之際,能存國史,致聖朝大典,得無遺逸,以功補過,合霑恩宥。乃贈右散騎常侍。

  議者云自唐已來,氏族之盛,無踰於韋氏。其孝友詞學,承慶、嗣立為最;明於音律,則萬石為最;達於禮儀,則叔夏為最;史才博識,以述為最。所撰唐職儀三十卷、高宗實錄三十卷、御史臺記十卷、兩京新記五卷,凡著書二百餘卷;皆行於代。

  逌,學業亦亞於述,尤精三禮,與述對為學士,迪同為禮官,時人榮之。累遷考功員外郎、國子司業,以風疾卒。

  蕭穎士者,聦儁過人,富詞學,有名於時,賈曾、席豫、張垍及述皆引為談客。開元二十三年登進士第,考功員外郎孫逖稱之於朝。褊躁無威儀,與時不偶,前後五授官,旋即駁落。乾元初,終於揚府功曹。

  述在祕閣時,與鄠縣尉毋煚、曹州司法殷踐猷並友善,二人相次卒。踐猷,申州刺史仲容從子,明班史,通於族姓。子寅,有至性,早孤,事母以孝聞。應宏詞舉,為永寧尉。

  史臣曰:前代文學之士,氣壹矣,然以道義偶乖,遭遇斯難。馬懷素、褚无量好古嗜學,博識多聞,遇好文之君,隆師資之禮,儒者之榮,可謂際會矣。劉、徐等五公,學際天人,才兼文史,俾西垣、東觀,一代粲然,蓋諸公之用心也。然而子玄鬱結於當年,行沖彷徨於極筆,官不過俗吏,寵不逮常才,非過使然,蓋此道非趨時之具也,其窮也宜哉!

  贊曰:學者如市,博通甚難;文士措翰,典麗惟艱。馬、褚、兢、述,徐、元、子玄,文學之書,胡寧比焉!